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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    大牢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牢头仰躺在门口太师椅上,抽烟哼调儿。    师爷恭恭敬敬领着威俨与水仙姑姑而来,夺了他的烟杆子,“还抽?快把牢房打开,京都来的将军要见扈娘。”    牢头一下醒了,站起来看到来人,眼前一亮,“姑姑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啊!”    这位老狱头在牢房守了三四十年,常常倚老卖老教训新人,今儿见到京都将军不拜,却拜秦水仙,这是什么道理?    明尤心思转过,见威俨并无责怪之意,忙随他们进去。    扈娘在牢中待了多日,挨了大刑,苟延残喘,早已没了当初的威风。她见有人来探,忙爬到木栏前,来的三人中她只认识明尤一人,便求他:“明公子救我,我虽有罪,却也有好处不是?我不想被流放!”    “流放?”威俨怒道,“拐我家小姐,竟然还敢肖想活着离开?”    牢头为他打开了门,明尤原以为水仙姑姑是来提问扈娘,没想到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好似默认威俨的举动。牢中威俨提剑对准扈娘心口,明尤想说些什么,被师爷拉了拉衣衫,示意他不要出头。    明尤别开眼,脑海里闪过百戏团那些小孩的脸。百戏团的领头人死的死,逃的逃,那些孩子们都要无家可归了······    扈娘一死,水仙姑姑道:“辛苦将军来一趟,快回去守着威小姐吧。女娃一死,姓曾的可是要羞愤难当了。”    威俨敬她是位江湖高手,匆匆抱拳离去。    牢卒们用茅草卷了扈娘的尸首,抬到县衙门口。明尤转头随水仙姑姑而去,道:“扈娘已经是穷途末路,为何要赶尽杀绝?”    “你的曾师父也是穷途末路。眼下他锐气尽挫,耐性全无,已是强弩之末。他活到这般年纪,心里最得意的是他的蛊虫,最牵挂的是无人传世的武功,而今传人无望,他心头牵挂,提着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心头几桩事,这位收容过他的扈娘算其中之一。”    “现在扈娘死了,他也免去了闯县衙搭救的功夫······”说到这里,水仙姑姑对他风情一笑,“你可得感谢我,娃娃,扈娘这一死,或许免去了许多捕快的无辜牺牲。”    明尤怪异地盯了她一眼,道:“他伤得那么重,真的会来搭救扈娘?”    “现在不会了······”    明尤:······    水仙姑姑转过身往他脑袋上一戳,笑道:“教你屠狗,并不是指将他剥皮抽筋。姑姑我一大把年纪,不大爱见那些场面。要刮,就要刮他的心。”    明尤冷不防被她指甲点了一下,退了两步,额头上青筋跳,低声骂了句“老妖妇”见她走远,又不得不丧气跟上去。    水仙姑姑见他跟来,道:“你净问别人的事,怎不问自己的事?”    明尤默了一拍,拜道:“是,明尤的确有事想问姑姑······”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们兄妹此生是否还能换回魂魄。    “不能。”直截了当。    “为什么?”明尤急道。    水仙姑姑斜了他一眼,道:“都是你的命。”    ······    沿江客船停泊,渔夫披蓑衣往来,草鞋踩浅洼水凼,四溅水花。斗笠下的眼睛在江岸张望一圈,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看准江岸边停靠的一艘船只,似笑非笑走上前去。    “果然是秦水仙,这么快就在这儿等我。”    曾师父摘下斗笠。他面目狰狞,头上血流不止,手中握着一管竹哨。    他一踏上乌篷船,掌橹人吆喝一声,船只离港。    风炉煮茶,船舱中铺席子,两人对立而坐。    曾师父看着风韵十足的美人,对她心生赞叹,亦生不解,道:“你那男人早你走了二十多年,你这样耗尽精气去留一副皮囊,究竟为何?”    “我这辈子最不喜欢和人争。”水仙姑姑道,“到这把年纪没几个对手,真抢夺起来,谁与我争?”    她不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短刀切参片,船舱内满是参香,“你的虫比人精贵,吃的是人参灵芝。我这辈子没攒下什么好东西,上年纪之后,旁人常送来些补身子的。您伤势甚重,怕是如何也走不了,不妨与故人喝一杯?”    她捧着切好的参片递给明尤,“明尤娃娃,煮茶吧。”    明尤腹诽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那参明明是他从李少念那里诓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从苍连山离开,而是走水路?”    “直觉嘛,这是女人的天性,你不懂。”她红唇微张,一颦一笑,美不胜收。    曾师父望了明尤一眼,拍了拍膝头,叹道:“没想到老头子纵横江湖数十载,竟栽在一个小娃娃手中。被一群小辈左右生死,当真不甘。”    “是你太喜欢他,还是瞎了眼睛?”水仙姑姑不满道,“挫你锐气的人是我,破了你命门的人是我,与他何干?”    “是啊。没有你,他们已经是我的徒弟了······”曾师父顾自倒了一杯酒,摇头苦笑道,“天地之大,老头子无以为家,想寻一个徒弟继承我这一身的武艺竟被人厌弃。”    水仙姑姑不紧不慢道:“你帮扈娘拐买孩童,是为虎作伥,助真契绑走威云兮,可谓通敌叛国。为了收徒蛊惑公主,草菅人命,如此卑劣之辈,竟妄想做人家师父!你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没了乐趣,还是要教一个小魔头出来为祸人间?”    “你的手就干净吗?”曾师父闷闷饮了一杯酒。    她笑而不答,道:“无论如何,这场争斗是你输了。”    曾师父露出讽笑。“何以见得?”    水仙姑姑招手唤明尤,“明尤娃娃,叫声师父来听。”    明尤险些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认你做师父”?却又想到昨日——水仙姑姑说让自己伴她终老,四处逛逛······    他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叫了声“师父”。    曾师父猛地一拍桌,将船舱中的木桌震碎。他急火攻心,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头顶上伤口裂开,鲜血涌流,忙用衣衫擦了擦伤处,背靠木舱大口喘息。    明尤望着他,心道这还只是自己一人,若明沅在此,一齐叫水仙姑姑“师父”······    “我知道你要什么!这条蛊王我养了三十年,与我血肉相连,就是我死了,也要拉它陪葬······”他狠狠道,转头瞪着明尤,“当然,还有你哥哥和威云兮!”    水仙姑姑气定神闲,道:“等我杀了你,在你的腕上开一条管子。血流干的时候,蛊王就出来了。”    曾师父狞笑,早知如此一般,“果然是秦水仙。”    明尤入神地看他们交锋,冷不防风炉上壶盖跳动,茶已煮好。    他倒了两杯参茶推入舱内,曾师父一把拽住他的手,这一下突如其来,力道极大,明尤听到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还以为自己的骨头被他捏碎了。    “小子,我要死了,看在咱们认识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他扬了扬手中的竹哨与瓷瓶,笑道,“我这里解哑蛊的母虫,也有解冰蛊的虫,你要哪一个,选。”    明尤挣了挣,曾师父却怎么也不肯松手,他迟疑了一下,道:“我不会放弃她们任何一人,解药给我,我放你走。”    “我这把年纪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曾师父眼珠转了一转,又道,“你帮我杀秦水仙,我就把两种解药给你。”    “你不信我,信恶人吗?”水仙姑姑半个身子倚过来,身子娇软,生出媚态,“明尤娃娃,你这小身板儿给我塞牙缝都不够。杀我?”    她的目光停驻在曾师父与明尤的手相握的手上,端起参茶往他们之间一泼。    明尤眼疾手快,赶紧退开,那茶水滚烫,溅了几滴在他手上,迅速起了红印子。    水仙姑姑翻过他的手掌,明尤这才看到掌心豁开的口子。    极小的伤口,若不是渗出了些血根本发现不了。    “哈哈哈,想不到吧,我把蛊王灌到他的身体里去了,你要它,就把他的血放干啊······”    “你!”    水仙姑姑掐住曾师父的脖子将他抵在地上,曾师父面容青紫,两眼前凸,样子十分可怖。“等把你的血放干,还找不见蛊王,我就信你说的话······”    “拿刀来。”秦水仙对明尤喝道。    明尤退了一步,摁住腰间飞刀,道:“他还没把哑蛊和冰蛊的解药交出来!”    “噢······”水仙姑姑抚了抚额头,“一时激动,将此事忘了······”手上的力道松动了些,她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交出来。”    曾师父喉咙里发出深慢叹息声,他双目微凸,癫狂笑道:“别做梦了,我不会给你。就算你煮了参茶也无用,这两蛊不在我这里,蛊王在他身体里,就是钓也钓不出来。”    “谢你告诉我,让我不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水仙姑姑道,她转头唤明尤,“掰开他的手。”    曾师父手中握着一只竹哨,明尤一握住它,就觉得里头活物跳动,激动道:“这是解药?”    秦水仙毫不意外地捕捉到曾师父不甘的眼神,道:“藏在乐器里,大约是哑蛊母虫。冰蛊······”    她顿了一下,道:“冰蛊喜寒,在苦寒之地易存活。你离开不走山路而走水路,是想保住蛊虫解药,日后再回来找明沅?”    水袖层层叠在脖子上,她对待身下之人,就像对待一件极美的工艺品。    “明尤娃娃,把这瓶药撒在船周。”她说完这句话,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身下之人的恐惧与颤栗。“看见鱼儿,千万别放过它······”    明尤接过药瓶。他昨晚试过此药,驱虫效果极好,撒在屋外一夜无虫。他按照秦水仙所说将药粉撒在船周,冷不防看见船下爬出一只肉虫。它方才附着在船身上,随船漂流,一遇药粉便昏了脑袋,拼命往船上爬。    明尤将它罩入杯中。    “你把养了三十年的蛊王给了娃娃?我一点儿不信。现在解药到手,你威胁不了我······”    她手中无刀,不知哪里来的几根树枝,在曾师父两只手腕,脖颈,胸口划了四道血口,夹了参片溢出汁液滴在他手腕上,“活到这个寿数的人不多,我不想杀你,把蛊王交出来,不然等它从血道里钻出来,说什么都晚了······”    明尤掌橹调头返程。    他掌心握着竹哨,虫子嘶鸣狂跳,约是感受到主人生命渐渐流失。    “你我齐名,怎么可能让你事事占上风?我只剩下这一样,得守着它······”他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像是回光返照时最后的苟延残喘。“你知道·······”    水仙姑姑松开了手。    “知道我为何要把蛊王给他吗?”他不改方才之言,道,“我这一生养得最好的是这些虫子。可我没有传人,无人继承一身的本事······”    他双目充血看着明尤,一只手放到脖子上血流最汹涌的伤口处,从血肉中取出一只虫。    一根树枝破空而出穿透他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手掌,可是将死之人意志力极强,蓦地,他双拳一紧,捏死了蛊虫。    他嘴唇上下张合,喉咙中所有的声音消失。    明尤看懂他反复说的两个字。    养蛊。    明尤扑到曾师父身边,点了他几处穴道,压住他脖子伤口。可惜为时已晚,曾师父原本就伤得重,现在身上四处溢血,生息越发微弱······    他咽了气。    明尤满手是曾师父的血,握住水仙姑姑手腕,怒火中烧,“方才他从喉咙里拿出的才是哑蛊母虫,他把母虫捏死了!”    “我知道。”水仙姑姑平静道。    “你知道什么!没有母蛊,小花、小花······”他怒不可遏,愤恨地望着她,一句话到嘴边怎么也道不出口,声音都发起抖来,“没有母蛊,小花就永远不能说话了!”    水仙姑姑推开他,走出船舱望着开阔的水面,道:“他不是让你养蛊吗?你有蛊王在身,五六年养只蛊虫,女娃不就能说话了?”    曾师父杀死哑蛊,迫使明尤继承他的绝学。有蛊王在身,这条路他会走得比常人容易一百倍。    可是明尤一时不觉。    什么养蛊练虫,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    上岸。    明尤步伐极快,三两步离开,头也不回。渡口的渔夫殷切地将水仙姑姑扶下船,水仙姑姑望着他背影远去,道:“到底还是个小娃娃······”    明尤经过浅滩,想起那日在这里看赵妮儿的祭祀,那孩子见他害怕,拽他离开;经过街道,耳畔喧闹,他不由自主地进酒馆买了半斤酱鸭舌,可是,有什么用处呢?    吃什么补什么,那是哄小孩儿的话。    杯中水轻荡,手里冰蛊冷得刺骨,可是他心里焦灼得难受,有些浑噩地走到门口,远远听见院里黄狗犬吠声,门前几匹高头大马似受了惊,蹄子踏了踏。    这是少见的宝马。神骨清峻,威风凛凛,腿上几道伤疤深深浅浅,一看就知道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战马。    府门大开,小花跳过门槛。到明家多日,她第一次踏出那道门。    似乎刚哭过一回,她身子直抽抽,脸上泪水黏着绺头发,发尾儿吃到嘴里去,却因为看见他,睫毛上挂的眼泪珠眨巴两下消失掉,提起裙子就要跑来,欢喜至极。    明尤还在想她怎么哭了,还没等他跨上阶梯,门前停的战马抬腿嘶鸣,阻了他的去路。    明府门口,一个身影弯腰抱起小花。    “看见他就高兴,看见我就哭,这是什么道理,云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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