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说,这一章,希望大家坚持住哈哈哈 贺熙从不觉得公考第一名却被分配到县政府这事儿里头有多少委屈。 他所在的县人民政府经济发展办公室主要承担着调研全县经济运行情况,对县镇企业工农业贸易、招商引资及相关副产业发展进行指导,以及承担起全县国民经济(具体到所有村、居委会、企事业单位)的经济核算工作。以前在政法大学念书时,他总觉得课本上的理论知识颇为教条,没多少实际用处,可真等他考上了公务员,下放到基层锻炼,才知书上的理论是实践得出的真知灼见,极其珍贵。基层乡政府是当地老百姓连接中央党政的窗口,二者乃船与水的关系,想要缩短政治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鸿沟,怎么能不下地实践呢? 可是,祖父心疼。 贺熙来市里开大会,祖父贺钟瑜在席间看见被农间的烈日晒得脖子两个色儿的贺熙,愣住了。下了会,也不顾自己跟贺熙之间隐瞒了那么久的敏感关系,直接走到贺熙的座位上,拍了一下他的背脊,道:“小贺同志,你跟我来一下谈话室。” 贺钟瑜这么一拍,吓得坐在贺熙身旁的办公室主任胡琴赶紧站起身,让出地儿,脆生生喊了一句:“首长好!” 贺熙怕人多眼杂,赶紧起身,随祖父朝干部谈话室的方向去。他远远瞥见谈话室里已有几个乡长、县长挂着红色胸牌在闲聊,不禁在门口停住了脚。贺钟瑜回望了孙子一眼,眼睛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情绪,右手重重拍了拍贺熙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太懂事!从小喜忧不吭声,吃了亏也不吭声!既然来市里开会,为什么不回家!” “组织上安排了住宿,我就跟着大家伙一起住了。”贺熙淡淡道,“再说妈这两天不也在广西出差么,家里就爸一个人,我回去住等于给他添乱。” “等下开完座谈会,跟我回家!”贺钟瑜鼻子一哼,“小家伙,翅膀长硬了,要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您今天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找我,待会我回去怎么跟主任交代?”贺熙泄气道,“他们肯定好奇您为什么会来找我,我可不想别人对我另眼相看。” 贺钟瑜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打个幌子有何难?就说早上我临时遣你递过一份文件,具体什么文件你也不知道,牛皮纸封着,这不就过去了。” “老狐狸。”贺熙哼道。 干部座谈会一般开到下午六点就结束了,但几个老干部聚在一起,回忆回忆往昔、互相怼一怼必不可少。贺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硬生生坐在车里玩到手机没电,还得编出个尽可能像样的理由通知主任自己这两日晚上都不宿在宾馆。司机小李从食堂拿了两个盒饭,放到座位下面。贺熙有些好奇,问他是要带给家里的孩子吃吗,小李摇摇头,说首长晚上容易饿,爱吃夜宵,但不想炊事员夜里辛苦,盒饭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贺熙听了,不禁有些眼热。回家路上,贺钟瑜同贺熙坐在后座,贺熙提起夜宵盒饭的事,他一笑而过,讲起早年在北京时的情景:“那会国内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看电影成了我一大奢侈爱好。只要碰上夜里下班,我就跟着搞外交的梁拓如凑去首长们支的外国电影摊儿,全是从其他国家大使馆里借来的电影胶卷。梁拓如给首长们现场翻译,我帮着搞胶卷。电影看完散了场,梁拓如肚子饿得呱呱叫,我就把吃晚饭时多藏的一份饭拿出来,两个人杵着筷头挤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将一盒饭吃得精光。” “那会儿的饭好吃吗?”贺熙问。 “那会儿大食堂做饭的师傅都是在粮食特供的地方买食材,东西好些,种类也比外头丰富。”贺钟瑜一直将一只手憩在贺熙的膝盖上,说话的间隙偶尔轻拍两下,这是他表达祖孙情谊的方式,贺熙很受用。 “你在基层锻炼也有一年多了,有什么感想吗?”贺钟瑜问。 “最大的感想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还政于民如何有利于民,利民政策如何在地方政府有效推行,这些问题的正确解决不光需要理论知识的支持更需要实践经验的积累。基层政府乃党政基石,罗马非一日建成,伟业非一日之功。之前一直自负学识丰富,理论基本功扎实,等真的到了田野,才猛然意识到有太多需要学习和探索的地方了。我目前为止参加了两次全县的经济调研,开了五次大型综合会议,数十次‘专门问题、专门解决’的专项会议,与会的每一个人都本着为民利民的初心,却总觉得力不从心,隔靴挠痒,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贺熙道。 “我国乡镇基层政府现行的经济管理体系是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慢慢形成的,农村经济的主要面与农耕紧密相连,机械化水平欠佳,同时兼顾了信息技术不发达和交通不便两个重要因素,一度导致农村经济停滞不前。改革开放以后,国家大兴土木科技,顺利转型成工业化国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土壤才厚实了。制度健全,人民的物质、精神层面丰富,农村经济才能腾飞。” “你刚参加工作,碰上诸多棘手问题,心急想解决,是少年意气,值得鼓励,但是熙儿你要记住,看问题的时候不能光盯着病灶、病眼子看,更要以古鉴今、融会贯通地看。现象形成的源头是什么,造成的后果有哪些,什么问题值得深究,什么问题该和旁的问题联系起来一起看,更要明白‘好现象’与‘坏现象’之间非常容易互换角色,做决策的时候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尽善尽美,重在取舍得当,将胜利的基本面赢到最大。只要你在整个问题解决、现象学习的过程中,能够熟悉和认清整个现象的本质,有规律地去总结、去反思、去纠正,就够了。理论知识是一边,实践经验也是一边,两边都拨整齐了,这桩才叫夯实了,你懂吗?” “懂了懂了,是熙儿太心急了。”贺熙不禁叹道,“听祖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你一直在基层锻炼这事儿,我不高兴。我不高兴,但我不帮你。这坑,你自己想办法跳出来。”贺钟瑜淡淡道。 “其实多锻炼几年,也未必不可,基层没您想象的那么苦,没事。”贺熙道。 “我自己下过乡,在乡县呆过八年,什么苦没吃过,更不怕你吃苦。你以为我怕什么?我怕在基层这几年把你身上的少年锐气都给拔除干净了。你在乡县工作自然有你独一份的优势,人人都敬你爱你,你想建一处天地、立一番伟业并不难。可市里就不同了,一池子飞速前进的鲶鱼,哪儿轮得到你这条沙丁鱼悠哉悠哉?职位升迁、转岗并不是我给你提的要求,而是你在从政之路上必须要学会的一项技能——你不能永远做被动的一方,你要学会主动,而且是巧妙地主动,然后你才能开始尝试在利益博弈面前为人民做出正确的斡旋。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更是为了你在心里对人民的那份真情实感。有那份心窝里的情义在,变被动为主动,你才能走得更远,为人民做更多的事,为这个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熙儿明白了。”贺熙定定道,“祖父是真正地为国为民,我一向敬仰,以后也会向您看齐。” “明天会有个老下属来看我,叫颜东方。你见了先帮我招呼上,我这人写字不爱被打断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贺钟瑜道。 “是从人大退休的那位吗?”贺熙问道。 “是啊。”贺钟瑜叹了一口气,“东方他就是心里太苦,才总是来找我。” “为何苦?” “二女儿癌症,二女婿巨额贪污,外孙又因为碰毒品判了十五年。”贺钟瑜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憋着一肚子委屈,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你让他找谁求情诉苦去?他只能找我。可我,又怎么帮得上忙?” “确实不能,您恐怕还得避嫌。”贺熙道。 “避嫌倒是不必,只是东方这人闷葫芦一个,我陪着他我也闲得发慌,顶多下两盘棋。对了,” 贺钟瑜忽然问道,“你和祝诗茵如何了?” “啊?”贺熙顿了顿,“您怎么问起她?” “她都快成我孙媳妇了,我怎么不能问?”贺钟瑜微笑。 “戒指已经选好了。”贺熙的面上滑过一丝羞赧,“打算近期求婚。” “那祝你好运,抱得美人归。”贺钟瑜由衷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把家事整理清楚了,你才没有后顾之忧,挺好,挺好。” “应该能成功吧。”贺熙说这话时嘴唇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往后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他都反复回忆起这个和祖父坐在车里夜谈的情景,也会幻想若故事讲到这里,一切都按照原计划进行,该多好。 第二日,贺钟瑜见完颜东方,起身小解,随后被藏匿在卫生间的凶犯一刀割喉。从祖父倒地、凶犯逃窜到警卫开枪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而贺熙就立在客厅目击了全过程。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仰天嘶吼,整个胸腔如被刀锋削过一遍,说流泪这样的字眼都显得太轻浮。贺熙紧紧握住祖父宽厚的右手,企盼有一天它还能憩在自己膝盖上,像以前一样。可他等到的,是祖父逐渐冷却的尸身以及从心底猛然升起的恶气。贺熙揪住那个被枪眼伤了左右腿的凶犯,抡起一旁的板凳就要朝他身上砸去。警卫试图制止,却被贺熙一个拳头揍倒在地上。再往后的事情他便没多少记忆了,因为他揍完警卫,两眼一翻,整个人就晕了过去。等他再次睁眼,床畔坐着祝诗茵。她双眼红红的,额前垂下的发丝稍显凌乱。 “我睡了多久?”贺熙支起身问。 “两天。”诗茵起身,来回踱步,空气顿时有些焦灼。 “怎么了?”贺熙问道。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们,我们……” 贺熙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猛地塌了,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我们……我们的关系我想了很久,也做了非常认真的考虑。我知道这个关头跟你说这些,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是贺熙,你知道我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我一旦下了决心就没人能阻拦我,所以在我做出决定以后,我需要第一时间跟你说出我心里的想法。我不想骗你,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已经拿到常春藤的录取,博士五年,异国异地,我对我们的感情没有信心,两个人都等不起。”祝诗茵道。 “为什么没有信心?”贺熙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我觉得我们两个人不合适,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我们两个,过不下去。”祝诗茵道。 “好。”贺熙蜷进被子,藏住眼角滑出的泪,勉力使自己不呜咽,“我人还有些无力,不能送到你门口了。美国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子,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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