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记得初次见他时,他就是一身庄重的冕服。春日之宴,梨花清甜,她那时很畏惧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 今日他身上的冕服更为庄重,就算站的远,也能感受到明珠熠熠,绣纹繁复,被困在十二旒冕冠和重重华衣之下的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明姒此刻忽然有些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他就站在那里,头上是广阔的苍穹,脚下是无垠的大地,而他便是万物的主宰。而她也在困惑,纵使掌握着无上的权力,那身衣裳穿在身上,每一步行止都要合乎礼仪。他看上去拥有整个世界,但是他并没有足够的自由按照自己的心意为所欲为。只因为权力多大,责任便有多重。 他的身边是身材娇小的新后,袆衣加身,华艳无匹,只是头上的副笄十二珈,让她不堪重负的疲累着。明姒整整一个月的礼仪指导还算著有成效,今日的她颇有母仪之美。 媵女十人,分列左右,她们有的是玄国宗室女,有的是其他诸侯陪嫁的女子。其中不乏样貌姣好之人,但是她们此刻只是背景,站不到光华璀璨的地方,也吸引不到天子的目光。她们或许肩负着母国的使命,深宫重重,前途未卜。明姒目光一扫,已然可以看到将来内宫的血雨腥风。 她不想参与,更不想被动参与。 “师父,大婚之后,徒儿便可回来了吧。”大婚的礼节特别繁琐,与祭祀一样皆是国之大事,所以持续的时间十分长。奉常(主管宗庙礼仪的官员)仍然拖着长长的调子念着祝祷的文字,明姒悄悄挪到了与她一样无事可做的师父身边,低着声音问。子谕先生虽然深得天子信任,但是并无职位,所以也落得清闲。 子谕先生回头,看到明姒满含乞求的眼神,淡淡地打击道:“虽说你已经无事可做,但是陛下不放人,我也没有办法。” “师父……你不是说我很快就能回府了么!”明姒撅了撅嘴,表示不满。 子谕皱眉:“进宫其他长进没有,倒是口齿越发伶俐了。” “师父……”明姒嗫喏了一声,发现师父仍是面目表情,便又悄悄退回了原位。算了,师父答应了又能怎么样,他不过是臣下,自己不过是他刚刚收下的弟子。这个要求,时机不成熟,条件也不成熟。 不知不觉,原来秋风都这么凉了。 长长的甬道上寂寥无人,零星几点宫灯燃着,几个年老的宫人打着哈欠,透着衰败的气象。 反正无人理会,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这里,而这里又该是哪里? 朱门生尘,秋草丛生。她踏入之时,也没有惊扰到守门的宫人。正殿上篆书“琼琚”之名,让她的眸光陡然一亮。 听天子说,她的母亲舜华夫人,曾经就住在这里。 轻轻推开门扉,积年灰尘兜头便落了下来。她挥着衣袖拂开尘埃后,入眼的便是满墙的帛画。帛画上的人或喜或嗔,鲜妍美丽。记忆中苍白阴郁的脸庞与画中之人交错又重合,好像熟悉,但是却又陌生。 舜华夫人很少笑,对于伯雅和她也很少亲近。他俩自生下来便跟着乳母,只有隔一段时间才会去拜见她一次。那个时候,锦华殿里总是遮蔽着重重帘幕,阴暗暗的,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帘幕之后的美人有着苍白却美丽极了的脸庞,只是这种美丽让她很有距离感。 七岁那年,病榻美人撒手人寰,漫天缟素之下她竟然没有哭。也许是太小,也许是那份亲情并没有深入到骨髓中。 可是,为什么现在看到她的画像,却有着彻骨的悲伤。 为什么就这么抛弃了她,为什么不肯多给她一些爱护和关心。现在好了,连国都灭亡了。天煞孤星,六亲缘薄,想必就是她该有的命格吧! 天地茫茫,她只是孤身一人,从来就是。 “谁在那里?”低沉的声音如同鬼魅,她惊了一跳,差点尖叫出声。回身一看,一个瘦弱的身影一半隐在阴影之中。 莫不是鬼吧! “你……你又是谁?”她觉得腿肚子都在抖,退了几步,颤颤道。 “这个宫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她终于走出了半片阴影,不过是个矮小的满脸皱纹的宫人。 “帝姬?!”宫人突然上前,一下便跪在她面前,再仰起头时,已是涕泗横流。 “我不是……”连忙摇头,她猜她一定将自己认成舜华夫人了。乳母曾经说过,她与母亲长得很相像。 再站起时,那个带着幽凉的眼眸就这样定在她的脸上,她被她看得不自在,偏头躲避。 “果然不是帝姬,老奴差点忘记了,帝姬出嫁都已经十多年了。只是……你为何会来这里?你和帝姬怎会如此相像?” 像么?若不是画像的提醒,她早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可是血脉这个东西,从来都不因为关系的亲疏而能够全盘否认。 “我是她的女儿。”她突然觉得眼睛涩涩的,喉上仿佛哽着什么东西似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跌声连连,看着她的眼神自然带上了无限慈爱和亲近,这个目光 让她想到了乳母,“帝姬她……她还好么?小帝姬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声音低低地:“她……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不出意外,听到了哽咽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嚎啕的大哭。像是夜枭的叫声,一下又一下,在静夜里尖锐又可怕。 后来,夜越来越深,她的哭声也渐渐停歇了下来。再后来,她听到了很多关于母亲的往事。 她未嫁时,不叫舜华,而叫蘅姜。她是天子的小妹,自幼便饱受疼爱,所以性子也养的活泼非常。十五岁那年,她扮了男装去太学玩,邂逅了郑大夫家的二公子,两个人很快相爱了,郎才女貌,般配非常。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郑家却匆忙给二公子娶了妻室,不多久,天子的旨意也下来了,帝姬下降华侯,赐号“舜华夫人”。华侯比帝姬大了十多岁,而且已有了许多子嗣,她倔强着不肯,在紫宸殿前跪了两天。但是天子却像是铁了心一般,将绝食三天的帝姬直接送上了軿车。旌旗猎猎,北风萧萧,送嫁的车辆像一条蜿蜒地长蛇,慢慢地出了城,去往望也望不到的北方。 “文帝那时候真是狠心啊,老奴至今都记得公主上车之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一转不转,就像布偶一般。” 狠心么?天下的父兄哪个不是这样,能用自家妹妹女儿换取一方安宁,在他们看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不过,后来他也后悔了,就将这个宫殿始终空着,画了帝姬的相便让人挂在壁上。在他薨了之后,新天子也来过一两次,但终归是个不熟悉的姑母,略略看看便又走了。老奴一直一个人,没想到今天居然迎来了小帝姬。” “当年,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华国?” “琼琚殿有那么多宫人,帝姬待我最好,可是关键时候我却染了恶疾,没能陪着她去华国。那时候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后来有好心人给了我几副草药,竟然吃好了,也就一直留在这里看屋子。” 许多往事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看着院中的月光,觉得心底一片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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