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标题出自于甄宓的《塘上行》第一句“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本章将揭开曹叡身世之谜的一部份。本书连载期间,固定于美国的周四晚间,亦即中国的周五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从洛阳到邺城的距离,如果用后世的公制来衡量,有两百七十多公里,而马车时速大约二十公里,即使马不停蹄,也需要十三到十四个小时,亦即将近七个时辰,才能够抵达。刘晨在相当于清晨五点的卯初从洛阳皇宫出发,预计最快也要在等于傍晚七点的戍初,才到得了邺城。她自然不宜在路上多耽搁,就带了一些干粮,准备在中午稍停一两刻钟的休息时间吃。 当刘晨所乘的马车暂停在一个清澈的池塘边,她仍坐在马车上。她先拿水壶喝了几口水,正要取出干粮来吃,却随意往马车窗外一望,而注意到了池水边缘长着鲜绿的蒲草。这使得她油然记起了甄宓的一首乐府诗: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原来,刘晨前些时候从许昌迁往洛阳途中,就听到了百姓们传唱这首《塘上行》,也风闻了很多人传说:这是一首闺怨诗,意在表达甄夫人对皇帝的思念。 然而,自从曹丕亲口告诉刘晨:他两度遣使去邺城册封甄宓为皇后,皆遭婉拒!刘晨就开始怀疑:此诗并非甄宓为曹丕所写... 甄宓所谓“想见君颜色”的“君”,只怕不是曹丕!看看此诗中的“边地多悲风”,即可判断--- 甄宓所在的邺城与曹丕所在的洛阳,都不是边陲地带,甄宓为何要提“边地”?由此可见,身在“边地”的那人,才是甄宓的心上人... 临淄侯曹植的封地在山东,相对于魏王国旧都邺城与大魏皇朝新都洛阳,实在可谓“边地”!刘晨想到了这一点,就越发认定,这首诗其实是甄宓为曹植而作。 在刘晨看来,甄宓的《塘上行》像是在回应曹植写的《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 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 新人虽可爱。无若故所欢。行雲有返期。君恩傥中还。 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愬。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发箧造裳衣。裁缝纨与素。 曹植这首诗模拟怨妇的口吻,似乎在为甄宓发言,向曹丕提出抗议。甄宓就以《塘上行》作答,一方面承认曹植替她抱不平的凄凉境遇属实,另一方面又祝福曹植安康长寿... 刘晨正在这么猜测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年轻男子喊声:“刘贵人!” 她从马车的窗户探出头去,往外张望,立刻望见了曹叡快马加鞭,驰骋而来。显然,曹叡顾忌着为刘晨驾驶马车的太监,只好依礼喊她“刘贵人”。 “大皇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晨诧问。 “你今天一大早出发之后,父皇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刚好我也要去邺城探望母亲,他就叫我赶紧追上你的马车,来为他传话。”曹叡下了马,不疾不徐答道。 曹叡把他的骏马栓到了一株大树下。他眼看方才坐在马车夫座位上的太监已经踏下地来,屈身向他请安,他就从荷包中掏出了一些碎银子,交给太监,并且吩咐道:“这是给你的赏钱!父皇叫我传给刘贵人的话,为免让你听到,我要带她去池塘那边走走。你呢,就待在这儿等!” “是!”太监立刻表示遵命。 刘晨则跳下马车,跟在曹叡后面,快步绕过了池塘的半个圆周,进入了另一边的茂绿树林。 “那个太监应当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了。你别再叫我刘贵人了!” 刘晨先开口说道。 “问题是,你的身份确实是刘贵人。”曹叡悻然回道。 “好在到目前为止,还是有名无实。”刘晨立即声明。 “真的?”曹叡喜出望外,但又不敢确信,迟疑说道:“可是我听说,父皇去过一次你的寝宫...” “没错!”刘晨坦然答道:“只是他到了我的寝宫,我弹琴给他听,令他联想到你母亲,他就开始谈你母亲,别的什么也没做。其实,他空有那么多女人,最在乎的还是你母亲。” “他要是真在乎我娘,为何迟迟不立她为皇后?” 曹叡不以为然哼道。 “他说他已有两次派遣使者,去送皇后玺绶给你母亲,你母亲都推辞了。”刘晨据实说道。 “哦?” 曹叡颇为讶异,追问道:“他真的那样做过?我怎么都没听任何人提起呢?” “依我看,他可能因为料想得到你母亲会推讬,所以为了面子,才悄悄派人去,没有大张旗鼓。”刘晨以深思熟虑的态度答道:“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当时他有几分醉,所谓酒后吐真言。他甚至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不该说的话?”曹叡好奇问道。 “这,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你。”刘晨故意这么回答,以引起曹叡更加想要追究。 “为什么不告诉我?”果然,曹叡越发急切要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嚷道:“小时候,我们俩就说好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有什么消息,都要通知对方。你不能食言!” “我也不想食言。只不过,这件事太严重了!”刘晨继续吊胃口,伪装出忧虑的表情及语气说道:“你得答应我,你知道了以后,要装作不知道,我才可以说出来。” “好!我答应你!请快说吧!”曹叡催促道。 刘晨这才吞吞吐吐说道:“嗯,是这样的,你父皇说,你母亲嫁给他以前,原本是东汉大将军袁绍的次子袁熙的妻子。因此,你父皇不确定,你---”她刻意住了口,不往下说,以制造更戏剧化的效果。 “什么?”曹叡震惊,声音微颤着叫道:“父皇不确定,我是不是他亲生?” 刘晨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又叮咛道:“你答应了我,要装不知道呀!” 曹叡脸色变得铁青。他从牙缝中迸出话来:“我是答应了你。好吧!我会假装不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两人回到了皇家马车与曹叡的座骑停留的地点。曹叡立刻一跃上马,匆匆喊道:“我先走一步!”喊声方落,他就迅速驰骋,绝尘而去。 曹叡拼命往前赶,要以超快的速度,来抛掉身世问题带给他的烦恼!结果,他到达邺城魏王宫的时间,比刘晨早了大约半个时辰。 略显年纪、但五官依然姣好的甄宓见到儿子,很开心,却又察觉到儿子神情不太对劲。她关切问道:“叡儿,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曹叡搪塞道:“大概是累了。” “你赶了一天路,也饿了吧?”甄宓又柔声问道:“想吃哪一种汤饼?” “都不想吃。”曹叡没精打采答道:“我太累了,只想睡觉。” “好!那就早点睡吧!明天再为你弄些好吃的。”甄宓满怀慈爱说道。 曹叡点点头,就告退了。他说累是真累。当刘晨抵达魏王宫时,曹叡已经睡着了。 刘晨倒是不累。她在马车上睡过午觉,精神很好,但有点饿。于是,当甄宓问她要不要吃些汤饼时,她就老实不客气说好,也请已经用过晚餐的甄宓陪她一道喝点汤,聊一聊。 在甄宓的寝宫饭厅内,刘晨等到甄宓屏退左右之后,就一边吃雉鸡汤饼,一边照实说出了自己奉皇帝之命,前来邺城的因由。 甄宓听了,淡然说道:“他下次再派使者来,我还是会辞谢。我宁可一人留在邺城。” “为什么?”刘晨直接了当问道。 “因为,我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宁愿眼不见为净。”甄宓坦白答道:“他逼迫你父皇禅让,分明是大逆不道,偏偏又欲盖弥彰,甚至为了把尧舜演得更像一回事,还要你跟你妹妹扮成娥皇、女英,不顾你们俩年纪可作他的女儿!再说,加上姻亲关系,他算是你们的舅舅!他的后宫,不仅有你们这两个外甥女,还有他的庶母,人伦辈份大乱,我如何能去统领?” 甄宓颦蹙蛾眉,又直言评论道:“他仿效胡人习俗,接收庶母,只要她们心甘情愿,就不算是罪恶,但是,他的母后为此大怒,他忤逆母后,就是不孝!更别说他对你父皇不忠,对你们姐妹俩不仁。不忠不孝不仁之人,纵然当上了皇帝,我也不想作他的皇后!” 刘晨实在意想不到,讲话一向轻言细语的甄宓,会用如此斩钉截铁的口气来否定曹丕!这使得刘晨一方面由衷敬佩甄宓的正义感,另一方面也要澄清事实。虽然,她已下定决心要曹丕偿还父债,但曹丕毕竟不是真正的杀母仇人,她并不想让曹丕来为她自己的父皇背黑锅,就解释道:“其实,我们姐妹俩扮演娥皇、女英,并非皇上授意。那千真万确是我父亲自己的主意。我父亲痛失江山,就想要他的外孙生在皇家,作为补偿。” “哦?” 甄宓有点讶异。她没有理由不信刘晨这番话,但她还是认定曹丕责无旁贷,就闷声说道:“即使是你父亲的意思,假如他反对,绝对推得掉。他笑纳了,就表示他还是乐意要娥皇、女英来给他的受禅大典增添光彩,丝毫没有考虑你们姐妹俩的终身幸福!” 甄宓这语气透露出了一种轻微的妒意,而不自觉,倒是刘晨感受到了,却不解为什么?难道,甄夫人对曹丕多少还是有情,才会为他新纳了年轻妃嫔而嫉妒? 刘晨正在疑惑时,又听甄宓轻叹道:“你跟叡儿两人小时候玩得来,而且一直通信。我看得出来,叡儿对你有意。他的父皇纳你为贵人,很伤他的心!所谓知子莫如母,他不讲,我心中也有数。这次他父皇派你来邺城,他也在同一天跑来,只怕就是为了要多看你几眼。因此,在他回洛阳之前,你可得要小心,别让下人们看到你跟他私下交谈!万一有什么闲话传到他父皇那边去,对你对他,都会有害!” “是!多谢夫人提点!我会谨记在心。”刘晨连忙保证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晨尽量躲着曹叡。曹叡也并没有试图接近刘晨,因为他也理解彼此的处境,懂得必须避嫌。对于曹叡而言,能在陪伴母亲的时光也见到刘晨,就算聊胜于无了。 当曹叡与母亲以及刘晨三人朝夕共餐时,他往往感觉恍如回到了虚岁五岁那一年,在汉宫,母亲为他与刘晨启蒙... 这令曹叡心中泛起了暖流,略微抚慰了他得不到刘晨的惆怅。 本来,曹叡临时决定来邺城时,留给了父皇一封信,上面写着想念母亲,打算在邺城陪母亲住一两个月。结果,曹叡在邺城流连忘返,已经超过了两个月,还没有回洛阳。曹丕倒也不催他,因为曹丕判断:叡儿会想要他母亲当皇后,可以作为一个比刘晨更有力的说客。 尽管曹丕记恨甄宓对曹植怀有微妙情愫,他却仍决定要册立甄宓为皇后,因为,只要甄宓接受了皇后玺绶,就表示认同了大魏政权。心虚的曹丕由于唯恐天下人暗批他得位不正,特别需要他一生最在意的女人来肯定他。 曹丕不够了解甄宓。其实,甄宓既然不齿曹丕代汉的行为,也就无意要儿子成为大魏的太子。在她看来,叡儿最好平平安安当一名亲王,不要卷入皇位纠纷。 至于曹叡本人,他身为嫡长子,自然而然把自己视为父皇的继承人。他从小看惯了曹家掌权,难免认为父皇受禅,仅仅是促成名实相符,无可厚非,唯独暗恨父皇纳了刘晨入后宫而已。曹叡原本确实如同曹丕所料,希望母亲当上皇后,但自从听了刘晨所泄露的秘密,他担心自己可能不是父皇亲生,就开不了口劝母亲跟父皇和好了。 于是,曹丕原以为能够帮他说动甄宓的两个人,一个也没有发挥作用。只不过,远在洛阳的曹丕并不清楚,倒还在盘算要在阴历六月选个吉日,第三度派遣使者去邺城送皇后玺绶。他差点忘了,他的母后生日就在阴历六月。直到卞太后问他:“怎么叡儿还不回来?” 他这才想起了母后虚岁五十七诞辰将临,又思量道:不如通知他们母子俩,这个月要为母后做寿!那么向来作为孝媳的甄宓,总不能再不来洛阳了吧?立后之事,干脆等甄宓到了洛阳再说! 如此想定,曹丕就写了一封短信给曹叡,嘱咐他尽快回洛阳,也要提醒母亲,祖母寿辰快到了! 曹叡把这封信拿给甄宓看。甄宓立刻说道:“你父皇催你回洛阳,你明天就回去吧!” “好!”曹叡答道,又问:“那,娘是不是也要去洛阳呢?” “我再想想!”甄宓轻叹道:“你先把娘为祖母准备的寿礼带去洛阳,然后禀告祖母,娘要是过几天身子养好了,一定会亲自去向她老人家拜寿。” “是!”曹叡了解母亲个性外柔内刚,自有主张,就不再多言。 这一天夜晚,曹叡辗转难眠。他想到这两三个月在邺城,一直想问母亲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却偏偏一方面对刘晨承诺了要保密,另一方面又难以启口,就都没有问... 再不问,以后会不会没机会问了呢?如果娘为了出席祖母寿宴而去洛阳,父皇想必再也不会放她回邺城来,而洛阳皇宫耳目众多,恐怕很难找到恰当的时机再跟娘谈心... 曹叡这么一想,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溜去甄宓的寝宫敲门。 为曹叡开门的人是刘晨。原来,在邺城这些日子,刘晨都住在甄宓寝宫的客房中。她比宫女们都先听到叩门声。 两人一照面,曹叡就轻声道歉:“对不起!我真的必须问我娘。” 刘晨立即懂了他在说什么,并且点了点头,表示谅解。其实,刘晨自己也想揭开这个谜底,并不介意他去问。 曹叡一进甄宓的卧室,就先喊一声娘,接着跪倒在甄宓床前,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坐在床上的甄宓不解,讶然问道:“你这孩子今夜是怎么了?半夜来找娘,又哭哭啼啼!你这么大的人了,不该再像小孩一样哭了。” “没错,我是不该哭!”曹叡哽咽道:“可是我听到了一些关于我身世的传言,不得不哭!” “什么传言?”甄宓大吃一惊,慌忙问道:“你听谁乱讲?” “请娘不要追究我是听谁说的,那并不重要。”曹叡低声说道:“重要的是真相。邺城是父皇最初遇见娘的地方。我到邺城来,稍微打听一下,就会听到一些关于爹娘当年的往事。”他说的是实话。这两三个月来,他抽空到魏王宫外面闲逛时,都在暗中探听父母的过去。 见甄宓不语,曹叡又开口问:“娘在嫁给父皇之前,曾是袁将军府的儿媳妇,对不对?” 甄宓凄然答道:“既然,这是你很容易打听到的故事,又何必问娘呢?” “问题是,叡儿究竟是谁的儿子,只有娘知道!”曹叡总算鼓起了勇气,大胆提出了心中郁积的疑问。 “你---”甄宓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深呼吸了一下,才镇定住自己,缓缓说道:“坦白说,我本来也不知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真的不能确定!你略微早产了不到半个月。据说,很多婴儿都会那样提早。何况,你长得特别像我,实在看不出父系到底是出自于曹家,还是袁家---” “难道,就连娘也无法断定叡儿的血脉?”曹叡满怀困惑问道。 “我起初是无法断定。”甄宓低下头,悠悠长叹道:“直到最近这几年,我才终于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曹叡急着追问。 “你的喉结底下,有一颗黑痣。”甄宓无限感伤答道:“袁将军家所有的男子,喉结底下都有一颗同样的黑痣。当初,我刚嫁进袁将军府不久,婆婆就告诉我,那颗黑痣是袁家男人祖传的特征,不管母亲是谁,都会有,只不过小时候没有,要到长喉结的时候,才会长出来。” “什么?”曹叡惊喊:“我,我真的---” 他难过得嗓子一下子哑了,泣不成声! “或许这是天意!”甄宓感叹道:“你的曹家祖父与袁家祖父原本是好朋友,后来却为了争天下,反目成仇。曹家灭了袁家,可是又培养了袁家留下的唯一命脉,就算是冥冥中的一种偿还吧!你知道了身世,还是要记着曹家的养育之恩!至于袁家,你只能放在心底!你要答应娘!” “我明白!”曹叡啜泣着答道:“我答应娘,还是会把自己当作是曹家子孙!” 就在曹叡悲泣的时刻,躲在房门外偷听的刘晨反而差点要欢呼:太好了!元仲真的不是曹丕的儿子!那么,将来要策动元仲谋反,应是轻而易举! 房门内外的三人各怀心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间卧房的窗外,还有另一个窃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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