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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在万年城有座府邸,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置办的,半新不旧,也来不及翻修,一看就是从哪个不知名的大户手里抢的。地方也挺有讲究,与周大人的宅子就隔着一条街,正在万年城的中心。    这座宅有红漆门,对开的两扇,用暗纹绘着月季,芍药——百姓家里是不敢随意雕刻牡丹的,那是陛下珍爱的国花,谁也不敢跟陛下争这个风头。    之所以看得这么细,是因为她对着这个门站了一夜。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来俊臣一贯早睡,她不能惊扰,也没有敲门叫人通传,左右也是睡不着,不如来这里等着。    天边翻出一抹瓷胎一样的白,继而云霞涌动,被金光勾了灿烂的边,清晨独有的凉气窜了起来,不远处的长街上,陆陆续续地有买早点的小贩走出来了,热气蒸腾,烟火人间。    红漆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朴素的,仆人的脸。    “小晋姑娘,来大人唤您进来。”    .....................................................................................................................    来俊臣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豆汁,几样小菜,还有一屉小笼包。她进来了,来俊臣看都没看一眼。    晋茶立在一边,恭敬地行礼:“大人。”    来俊臣啜着豆汁:“你是怎么出来的,还回得去么?”    晋茶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只好出声道:“我是趁着张昌宗生病跑出来的,一旦出来,他的人就会有所警觉,再想回去,难。”    来俊臣的筷子向旁边虚点了点:“坐。”    仆从飞快地送来了碗筷,她也没客气,接过来一起用饭。从太原到晚年的船上,他们也一直都是同桌用饭的,来俊臣杀名在外,在吃穿住行上却是及其矛盾的朴素。    就好比眼前这一桌,和外面小摊桌子上摆的,也没什么区别。    来俊臣吃好了,下人送上漱口的茶水,晋茶要放下筷子,他示意不必。来俊臣道:“若是回不去,那你带出来的信息应该足够重要。”    晋茶叹了口气。    来俊臣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浅薄的笑意勾在唇角,却是一副真的非常愉快的样子,将他平日里因阴鸷而让人畏惧的容颜勾勒得英俊非凡。    来俊臣:“你居然也会叹气?”    晋茶被问得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不会?”    来俊臣:“至少你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天塌下来有人顶的傻样。”    晋茶夹起一个小笼包:“我在江湖上略有点名气,张昌宗能查到,大人没理由查不到。就别拿我说笑了。”    来俊臣嗤笑道:“你那算个屁的名气,不过是这些江湖少侠们涉世未深,让你这张嬉皮笑脸的皮囊骗了过去,哄着你罢了。晋茶,你跟了我许多日子,今天我就教你一句——人不能总端着,一张皮穿久了,你会忘了自己是谁的。”    晋茶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垂下眸子:“就像大人这样?”    来俊臣脸色一僵:“我是回不去了。”    院内一片静谧,在这安静之中,两人都体会到了一种难言的苍凉。    好在晋茶先把话题带了过去:“十八年前的旧案,张昌宗已经决定要定案了。”    来俊臣抬起眼皮看她。    晋茶:“薛绍。”    来俊臣嗤了一声:“怎么,张六郎这是要给我翻案?”    晋茶道:“翻案不翻案的,相信大人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薛绍已死,这事对活人没牵连,到此为止,对大家都有好处。”    来俊臣的目光凌厉了起来:“从别苑出来的时候,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让你劝张昌宗定的是哪桩案,脏水泼到谁身上,这些你忘了?”    “没有,”来俊臣的质问一向凌厉可怕,晋茶这一次却没有回避:“但是我知道在这两件案子里,大人更重视哪一个。”    来俊臣冷笑道:“你做下属的,听话就是了,长这么多心眼,多余。”    晋茶耸了耸肩:“张昌宗已经推断出了当年刀杀薛怀义的并不是大人,而是另有其人。他并不蠢,我能猜到的事,他没理由推断不出来。若不把这件事深究一下,只怕最后这罪名,就要落到夫人身上了。”    夫人二字一出口,来俊臣的目光突然阴狠起来。    龙有逆鳞,来俊臣这条是条翻天覆地,搅动风云的恶蛟也有。    晋茶喝了口豆汁润喉:“实话说,夫人当年出于防卫刺伤薛怀义,实在无可厚非,但是我并不觉得出了这样的事,王氏宗族还接纳她。毕竟,我最初能与大人结识,不就是为了夫人认祖归宗的愿望么?”    来俊臣闭了闭眼睛:“不对!”    晋茶放下筷子。    来俊臣:“是张昌宗亲口告诉你他要把罪定给薛绍的?”    晋茶严肃地点头。    来俊臣:“他准备用什么证据?”    晋茶:“他手里有一把当年的匕首,和薛绍染血的喜服,但应该是伪造的……”    来俊臣嗖地一下站起身,语气沉,语速快:“来人!速去码头叫我的人回来,李护呢?随我进屋!”    院子里瞬间出现了很多人,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一点不见慌乱。来俊臣领着一个中年人走进房间,看都没看晋茶一眼。    她早就料想到自己来报信之后来俊臣会有所动作,眼下这些安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来俊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    她忍不住捶了捶头,一夜未睡,后脑胀胀的痛。眼看来俊臣没有给她分派任务的意思——事实上,以她现在这种敏感的身份,也没法出面做什么。    没有人拦她,晋茶晃晃荡荡地出了门。    估计狄云并不知道张昌宗吃菡萏丸的事,对于阳间唤就更是一无所知,张昌宗这一病倒,估计整个客栈都要人仰马翻;来俊臣这边是看得见的不消停;武攸暨武攸宁等着被武家责骂;太平还在恶鬼缠身的诅咒里;周兴周大人,眼下定是在上上下下地联络关系,疏通关节以防万一。    “好么,”晋茶嘲讽地想:“整个万年城,就我一个闲人。”    闲人晋茶晃晃悠悠地在长街闲逛,浮生半日闲,自在的很。    “晋小爷。”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街道两侧的小楼别有韵致,门前挑着花灯,楼上挂着软纱,仿佛在昭示着昨夜的歌舞升平。    软红街,极尽温柔旖旎的所在,此刻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显出一些倦怠,像懒梳妆的美人。    二楼的人见她走神,又唤了一声:“晋爷,抬头看。”    二楼倚着一个红袖美人,看着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上来坐坐吧,奴等你好久啦。”    晋茶虚浮地笑了笑:“甭管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但我是个女人,这很明显吧……”    “咄,”美人笑骂道:“叫你上来便上来,哪里就这么多话,你还怕这楼里有洪水猛兽不成?自古侠女出风尘,我这里,最安全。”    此话一出,晋茶整个人都僵硬了,明明站在漫天的阳光里,却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美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快来吧,早点来,早点舒坦。”    .................................................................................................  这座楼很有些名堂,名唤“不眠”;    不眠楼里的头牌就是眼前这位美人,名唤“笙歌”。    笙歌姑娘笑吟吟地坐在她旁边,一手拿着块核桃糕喂她,鲜甜的气息与女性的柔美一并而来,晋茶叹了口气,吃了下去。    笙歌笑,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风情万种:“我亲手做的,味道怎么样?”    晋茶:“嗯,有种去头痛的味道。”    笙歌挥手,帘幕后面坐着的琵琶女便退下了,她伏在晋茶耳边轻声道:“主子说了,最近事儿办的不错,提前赏你一颗。”    晋茶不自在地忘旁边坐了坐,笙歌紧跟着蹭了过来。    晋茶:“?”    笙歌:“房外有人窥探。”    晋茶再叹:“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个女人,这样坐着不大方便。”    笙歌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就你这小薄脸皮,居然还敢跟着来俊臣张昌宗混?”    晋茶接过茶水:“姐姐,有话就说吧,不要试探我了。我的命都在主子手里握着,这又是何苦呢?”    笙歌果然坐直了身子,向着门外无人处含嗔带怒地看了一眼:“行啦,长眼睛看看吧,这位是小晋公子,还能差了妈妈你的茶水钱?”    很快,小门果然看了,走进来一个衣着素净的女人,许是刚刚下了妆面,此刻一张脸素净漂亮,显了点老态,一举一动间却别有风情。女人向着晋茶福了福身:“是老奴儿狗眼不识人啦,竟是小晋公子,真是怠慢啦,您就放心坐着,能招待您呐,是我们不眠楼的福气,不敢收您的茶水钱!”    晋茶起身道:“哎,一听是小晋公子,都当我是个少侠,我也委屈得很,不怪您不认识。”    鸨母和笙歌都笑了起来。    笙歌:“妈妈,我和小晋好久没见了,让我们说说话吧,后墙的小姑娘们……”    鸨母道:“还用你说?这点道理都不懂,我也不用做你妈妈了。”    言罢转身出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笙歌又开口了,这回坐得十分端正,连风尘气都褪了些:“看你也不容易,但我身上也就这一颗,多的也没有了。”    晋茶理解地点头,笑了笑:“主子真是神通广大,连你也弄进来了。”    笙歌嗤嗤笑:“姐姐我自在着呢,江湖飘摇,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啊,我就喜欢这儿,主子安排得挺好。”    笙歌拿起一块点心:“你的药是一月一次?”    “两月一次。”晋茶非常平静地说道:“但是主子一般会提前送来。”    “差事办砸了也给?”    “没弄砸过。”    “好吧……哎?楼下这是怎么了,叮叮咣咣的,我下去看看。”笙歌一脸疑惑。    晋茶示意无妨,也跟着她去外面围栏上看。    不眠楼中空,二楼三楼是姑娘们的房间,但若是恩客们愿意,也可以打开门看外面的歌舞。晋茶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两三眼就看懂了——醉酒的客人醒了,发现陪着自己的不是昨夜点的姑娘,正在闹事。    她一边看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桩旧案——    还有一个疑点,始终弄不清楚:明堂地下的墓室里,守墓人为什么拼死也要毁了那两具尸首?    薛绍要杀薛怀义,让他在宴席上出丑,但计划有了偏差,被薛怀义跑了出去,城墙之下,发疯……    为什么是城墙下?他自知中计,若要求救,最大的倚靠应该是公主,为什么转而往外跑?    他发疯时典仪还没正式开始,或许公主还没有被迎进门?不,不对,来俊臣说当时天已经黑了,按照规矩,太平已经入场了,难道是城墙处有什么能救他的人?    大夫?不,药堂都在城的另一边。    男人中了春|药,照理说要找的也该是春楼……    正想着,笙歌已经转回来了:“无聊透了,就是个老混……”    晋茶突然问道:“这里里城门有多远?”    笙歌被问得一愣:“你说的是北门?就是被拆过那个?挺远的呀,隔着七百多步呢。”    也不是春楼……    笙歌看她不说话,继续念叨:“这些个混蛋,就想着自己快活,连点规矩都不懂,那孔圣人都说了,闻道有先后!先来后到懂不懂啊,咄,早上一翻身看见姑娘不对就开始闹,小红小蓝是对儿姐妹,俩人住一块儿,睡谁不是睡啊……”    晋茶对她混乱的逻辑简直无力吐槽:“闻道有先后不是这个意思……等等!”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飞速地划过了她的脑海,像根线绳一样穿起了整件事……    “你再说一次可以么?”    笙歌一脸迷茫:“啊?我说,小红小蓝姐妹两个住一块,睡谁不是睡……”    晋茶抬腿就走。    笙歌:“哎,等会儿!茶水钱真不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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