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能走出多远。 事实上,还把三层的楼梯下完,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事物飞速打转,变得模糊不清,她的感官越来越弱,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耳边仿佛传来谁焦急的声音,听着像是笙歌:“哎呦我怎么给忘了,吃了解药一时半会儿的动不了……哎,快来个人给我抬屋里去!” “她要躺到什么时辰,耽不耽误你今天做生意啊?” “呦,妈妈,您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一个月不接客,你还不养着我了?” 几个女声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咯咯地说话,她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勉强蜷起手指,堪堪抓住手边人的袖子,她已经看不见了,并不知道手边的人是谁:“来不及了……来……不及……” “什么?” “城……城门……” 笙歌烦躁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赶紧睡一会儿吧,解药也带点毒性,你再折腾一趟,小命也不要了是不是?哎我跟你费什么话,反正你也听不见,快睡吧!” 她转身出门,将明里暗里窥探的眼睛都清扫了一个遍,吹息烛火,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世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在梦中也不得安生,恍惚中,她又站在了公主府的水台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祭坛,上面绘制着乱七八糟的符号,她并不认识这些符号,却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么——召唤。 汹涌的思念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了,她渴望见到那个人。 是谁呢?是阳光下翻过道观的院墙,带着桃枝奇迹般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么? 那人对着她笑得英气漂亮:“小太平,想我了没?” 她在梦中哭了出来,道观里泼天的阳光晃了她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又一次回到了公主府,从水上踏波而来的人有张迷惑人心的脸。 张昌宗。 他脸色有些苍白:“我说过了,与其追究贼人是如何来的,不如问问他为何而来。” 她有心碰碰他的脸,昌宗整个人却徒然化作漫天的黑纱,铺天盖地地笼罩在天空上,一瞬间夜色深沉,整座城灯火喧天,与这僻静的角落格格不入。 黑暗里,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纾哥……哥,我……怎么办……” 身边的男人身形颀长,逆光站着,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却异常地让人安心:“幼薇,把刀给我。” “什……什么……” “刀。”他的声音很稳,接过她手里的利器时,手却轻轻颤了一下:“没事的,你带着孩子去旁边站着。我……很快就回来。” 男人向着地上挣扎爬行的和尚走去,他的僧袍染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在地上挣动爬行。 来俊臣揪住他的后领,把人提起来,试图查看他的伤势,和尚却不住地要往前爬。 他猛地闭了下眼睛——救不了了。 锋利的刀刃逼上和尚的颈:“你是何人。” 和尚有双血红的眼,鼻子里喷出内脏的碎块,喉咙里不住嘶吼:“放开……我要……” 一刀入腹。 “和尚,金丝僧袍,公主府的腰牌……你是,薛怀义。” “放……肆……” 来俊臣突然抬起头来,光线那么暗,她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诀别的味道。 一刀,两刀,三刀…… 地上的和尚终于不动了。 心里有一个地方轰然崩塌——纾哥完了,为了救她,完了—— 她头昏脑涨地摔回地面,闭眼之前,僧袍上的暗纹闪了她的眼: 牡丹,一片连枝的,绵绵延延的金丝牡丹,非常小的一片,缝在袍角,在红光的映衬下才显现出来。 头痛欲裂,她见过的,到底是哪里! 密闭的地下墓室里,陪葬尸安静地睡在方棺两侧,满室的珠宝重器,坐在黑石里的佛陀……棺材…… 薛怀义的方棺上,用漆笔绘着绵密的牡丹花……就是这个纹样…… 棺上的牡丹徒然从棺上滑落下来,染上三彩,罗网一般向她兜头打来,她不住挣扎,却怎么也脱不开这张网的束缚,唰—— 刀光闪过,眼前现出醉眼迷蒙的武攸暨。他手执长刀,面色肃煞得就像庙里的金刚:“乱臣贼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想要看清自己的手,手里却一点力气也无,武攸暨的长刀当头劈下—— “啊!” 晋茶猛地坐了起来,屋里烛火幽暗,外面隐隐传来靡靡的丝竹声,窗外夜色浓重,她拭去额头的冷汗,梦中种种,太过真实,她一会儿是太平,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成了从未谋面的王幼薇,疲惫得就像是大梦三生。 “醒了?” 烛火晃了晃,她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正拿着剪子在剪烛芯,正是笙歌:“瞧把你给累的,睡个觉也翻来覆去的滚。行了,休息够了就起来,我再不出去,妈妈可真要动怒了。” 晋茶的头痛好了不少,她屈起膝盖,把头埋住,让汹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梦是思绪的延续,她必须捋顺一下…… 半炷香后。 “笙歌姐姐。”晋茶抬起眼,从腰带里摸出一锭金:“今晚我包你,怎么样?” 笙歌:“……去哪儿?” 她笑了笑,终于显露连日来第一个符合年纪的天真笑意: “去挖土。” ........................................................................................... 妈妈拿了金子,非常痛快地放了她们走,一点也不担心笙歌会跟人私奔。 反正有人跟着。 跟梢甲非常纳闷:“这是往哪儿去啊,还挺着急!不是,我就不明白,一个大姑娘包了姑娘能干嘛啊?” 跟梢乙:“废话恁多,这一看就是要出城,还不跟紧点!笙歌要是跑了,咱们可赔不起!” 甲:“嗨,你瞧那小腰,我一手能抱住俩!再跑能跑哪儿去,两个小娘皮还能跑过咱们?” 乙:“……我看未必。” 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甲:“不是,这干嘛呢?包了花魁,出来刨坑?” 乙:“你能不能看看重点!” 只见笙歌从城守处借来一把铁锹,顺着城根走了大概三百步,这里十分荒僻,既无商贩,也无百姓,连灯火都非常暗。 弱柳扶风的笙歌姑娘用锹拍了拍地面,找了找手感。 然后……几个呼吸间,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乙畏惧地咽了口口水:“……你能做到么?” 甲:“……说得就跟你能似的……” 笙歌耸了耸肩:“没有。” 晋茶的下巴都绷紧了:“难道是已经被人挖走了?不可能,没人提过的……笙姐,再找找看。” 笙歌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看来不是个小工程……这会儿你又不着急了?” 晋茶摆了摆手:“还是急,但我必须拿到这个东西。” 笙歌:“行了行了,知道了,出钱的都是大爷……我说,你们俩跟了一路了,也跟着出来干点活呗。” 甲乙被吓了一跳。 笙歌:“别躲了,说的就是你俩!” 晋茶并不意外,不被人跟才奇怪呢……甲乙畏畏缩缩地走出来:“姑娘,我们也是……” 晋茶一摆手打断了他们:“我要找的是一个盒子,可能是木的,也可能是瓷的,就埋在这附近,你们自去寻工具来,天亮之前,务必要找到。” 两人虽然莫名其妙,但不敢不听笙歌的话,转身就要去找东西。 笙歌:“慢着!” 甲乙瑟瑟回头。 笙歌笑了起来,一口小白牙在月光下泛起森森寒气:“你们要是敢多嘴,或是跑了……”她虚虚点了点那个挖出来的大坑:“那以后就永远住在这儿吧。” 甲乙抖如筛糠:“是,是……” 两人越走越远,笙歌拄着锹,似笑非笑:“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是谁的?” 晋茶如实回道:“你是江湖人士,这一看就能知道。至于具体身份,则是在醒来以后看见你屋里琵琶的时候猜出来的。” “琵琶?”笙歌面上有赞赏之意,嘴上却反驳道:“我可没在你面前弹过……” 晋茶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琵琶弦,是乌金做的。琴头是活扣,抽出来,应该就是一柄剑。我有纤纤手,拨弹动九州。相思空余瘦,笙娘非君侯。李笙娘,竟能委身于烟花所,主子真是神通广大。” 李笙娘摆了摆手:“我不过是欠他一份人情罢了,两年一到,我和他就再无瓜葛了。” 说话间,甲乙两人提着工具回来了,一言不发,乖乖地在地上挖掘起来。 晋茶道:“应该不会太深。” 几人叮叮当当地挖土,晋茶则仰头打量高大的城墙。城转厚重,修建不易,每一任万年的守官都懒得对这地方加以修葺,当年,竟仅仅为了让太平的仪仗能不打弯地走进来,竟然就这么大咧咧地推倒了。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啊。 “小心!”李笙娘突然出声,晋茶感到背后一热,笙娘已经背对着她站住了,神情凌厉地瞪着对面的人,那人身形偏瘦,却浑身上下充满着爆发式的力量——正是叶南。 晋茶有些意外:“张昌宗出事了?” 叶南沉着脸:“狄太医叫我来找你,要那只御赐的牡丹瓶。” “确定是要瓶子?” 叶南点头。 晋茶站在笙歌背后笑了笑:“那就不是狄云叫你来的。看来,张昌宗已经醒了。” 叶南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笙歌向着旁边吓傻得两人说道:“挖你们的!少看热闹!眼前这位……听意思,是张六郎的人?” 晋茶:“是也不是。” 笙歌点了点头:“懂了。我说,这位小哥。”她送了他一个风尘女子惯用的媚眼:“你打不过我,信不信?” 叶南根本不搭理她:“小晋,我只要瓶子,不伤害你。” 晋茶在他眼中读出了些许无奈的味道,缓慢地摇了摇头:“叶大哥,瓶子我会给他,但绝不是现在。” 就在三人的僵持中,旁边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欢呼: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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