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越发大了,黑色的夜幕都被这风雪带成了一片连绵的灰暗。晋茶从怀里拿出几片碎瓷,一个递给来俊臣,一个扔进了周兴怀中。 他没接住,掉进水中,溅起的水花落在缸边上,刺啦一声响。 周兴颤抖着将它从缸底摸出来:“……不可能……” 来俊臣语调阴沉:“这是陛下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晋茶道:“挖出来的。这还要感谢周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将城墙修缮回去,不然,哪里轮的到我呢?” 她走近大缸,一步一步仿佛踩在谁心上:“周大人,你第一次见到来大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让我猜猜,你一定在心里说,这个倒霉蛋,替我背了一口黑锅,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现在居然还来给我做徒弟,真是可笑!” 来俊臣的脸色越发难看:“说清楚。” 晋茶朝他福了福身,转向表情阴狠的周兴:“这就要周大人配合一下了,我们要从一切最开始的地方开始讲,也就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公主大婚,举国同庆,几乎成了一个节日。然而,就是在这一天,有一个和尚被人捅死在了城墙下面,独自死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手边还有四个大字:‘太平害我’。这和尚,既是太平公主的外宠,也是薛驸马家只有名分没有血缘的亲戚。一切祸事,皆由此起——来大人失去了锦绣前程,十几年后,王夫人也间接地因此失去原配丈夫;武攸暨因失职被下放,公主十几年如一日地担心着恶鬼寻仇;周大人你,不也因为他的死,不得不重走仕途么?” 周兴哆嗦着嘴唇道:“我走,和他没关系……” 晋茶笑了笑:“我知道,周大人一开始,恐怕并不想让他死,只是想让欺负你的人面子上都过不去罢了——公主,驸马,薛怀义,他们一个一个的都看不起你,你就偏偏要在他们最重视的婚礼上,让他们出丑!” “可是,周大人,或者我该叫你周旺——毕竟当时大家都是这么叫你的。第一次给人下药,很紧张吧,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相投散用多了会让人死?” 晋茶敲了敲缸沿,天真玲珑的面庞被火光染成了淡漠的血色:“薛怀义死后,你也很奇怪吧,为什么明明下药的是自己,薛怀义会在死前写下——太平害我?” 周兴抬起浑浊的眼,声音嘶哑:“——为什么。” 来俊臣的目光一瞬间凌厉起来,周兴没有反驳,这就是默认了:“因为那是我写的。” 晋茶垂下眼睛,转身看向来俊臣:“第一次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我问过大人,会不是是鬼神作祟,大人非常肯定地说不是。” “当时我就觉得非常奇怪,若说大人不信鬼神,自然就不会在一开始心生忌惮,可是后面又斩钉截铁地否认——只有一种可能,装神弄鬼的人漏了一些破绽,这种破绽,又是当事人一眼就能揭穿的。” “可是当时圆台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公主布置的招魂阵,就只剩下还隐隐带有些痕迹的血字了——当年在城墙下,来大人甚至将来俊臣拖到了角落里完美地隐藏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又怎么可能留下字迹不擦掉?只有一种可能,这字就是你写的。” 来俊臣定定地看了她几眼,一声嗤笑:“是我,又如何?当时我凭猜测推断出此人便是公主府豢养的淫僧,我赶到时,他已经没救了,唯有如此,才能挣得一条生路——不然你以为,我明明犯了杀人罪,为什么最后却能留一条命?” 他笑了笑,却让人感到无边冷意:“那是因为,他们要留着我让薛怀义的鬼魂继续索命,好保得自己的安全。后来武攸暨带着你我上了水台,我自己写的字,我当然认得,水台上的却全然不同。” 他长腿一扫,带起的风让缸下的火烧得更旺:“其实冤不冤的,无所谓了,走到今天,周师,谁又比谁更干净?你交待清楚,我给你个痛快死。你不会还等着人来救你吧?”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氤氲成茫茫的白雾:“真要能让你被人救走,我就不是来俊臣,也不是你周兴教出来的弟子了。” 周兴眼中满是血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后一仰,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喉咙里荷荷的声音:“我不如你,我不如你,我周兴何德何能,教的出你这样的学生?算了,告诉你又何妨,薛怀义,是我杀的。我到现在也不后悔,因为他,该、杀!” 周兴咳出一口血:“是,我本命叫做周旺,多俗气,是吧,人也一样俗,从穷乡僻壤走出来,整个乡里供我读书,读了五六年,终于中了举人。我拿着文牒上京求官,在吏部大门口站了整整三天,递了请帖,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最后,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怕我死在门前不好看,终于让大名鼎鼎地魏元忠魏大人走了出来,他说:‘你这样的举子,多如牛毛,另谋高就吧,在朝廷这里,是没有希望的。’” “哈哈哈,多可笑啊,我本来也没有奢望着留在京城,只想回乡做个小官罢了,这些个官老爷,换着花样的羞辱我,魏元忠走后,薛绍正好来吏部办事,身后还跟着那个淫僧,你们可知那淫僧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这一身细嫩皮肉,要谋前程,怎么不去南馆?南馆!是了,二十多年前,我长相还算清秀,说不定真能买个好价钱。从吏部出来的时候,我身无分文,想找个破庙对付一晚,荷荷荷,你们猜怎么样?我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昏,连夜送进了某个好男风的官人府上,举子的文牒证明被人扔进了渭河,连身份都没有了,我苦读十余年,最后就要不生不响地烂在一个院子里。’” 一直沉默的来俊臣突然开了口:“是太平把你救了出来。” 周兴大笑起来,一滴泪却顺着脸颊划过:“没错,就是太平。她甚至给了我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比我从前那个烂泥一样的身份不知好了多少!我想,算了,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这辈子,就安心做她的幕僚。” 晋茶抿了口茶水,声音很淡:“你后来的做法,可算不上报恩。” “报恩?”周兴夸张地笑了起来:“幕僚就是个借口,她抓了我回来,是让我做薛怀义的佞幸!面首的禁脔,哈哈哈,我们这盛世大唐,真是腌臜的别出心裁!” 晋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太平是为了……安抚薛怀义?” 周兴的面目徒然阴狠起来:“我管她是为什么,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忍耐……那相投散,你当我是如何得来?那是薛怀义让人给我配的,为了让他更尽兴地侮辱我!丫头片子,你自以为很聪明?相投散的用法,我最清楚不过了,给他下药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让他活!” “至于为什么挑这个日子……对,也是为了让他们出丑。呵,掌上明珠?我真想看看,世人若是发现他们的明珠如此令人作呕,还是不是能继续狂欢!” 晋茶起身:“那天晚上,太平下令,让武攸暨将薛怀义关住,以你的……身份,武攸暨自然不会拦住你送酒送菜,所以你就把相投散下在了里面?” 周兴哼了一声,倒是来俊臣出了声:“下在饭菜里,不好收拾,那是授人以柄。” 周兴道:“在香炉里。那天我根本就没在他的院子里出现过,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就在暗处点了香,我算准了时间去开门,薛怀义果然像疯狗一样跑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跑到大堂上。”晋茶道。 “没错,”周兴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武攸暨还是发现了,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薛怀义当时竟然没有跑到大堂上去向太平求救,反而是往城门的方向跑,或许是蠢到以为自己中了毒要找大夫配药吧,哼,相投散过量,根本就是无解。” “我一路在后面跟着他,谁知他一时竟是不死,刚跑到半路,就听城墙处响动轰然,笑闹声一路传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送亲的仪仗进不来,二圣就将城墙给拆了。” “薛怀义那时已经有些迷糊了,却还是想往城门跑,我随身带了匕首,等他跑到巷子里的时候,从背后给了他一刀,可惜没有扎到要害……” 来俊臣猛地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向主屋里瞟了一眼,声色俱厉地喝问道:“是你捅了他?!” 缸里的水再一次泛起小泡,细密的雪花在火光中掉落下来,融成一片晃动的迷雾,周兴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弱:“是,但他没有死,吃了相投散之后力气反而大了起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是谁,反手给了我一拳,当时有路人经过,我只能先放了他,等我再找到他的时候,”他抬眼看向来俊臣:“他已经在你手里,死了。” 来俊臣定定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捅了他,在我之前。” 周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是,乖徒儿,这罪我认。” 来俊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下,仿佛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周兴道:“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知道那字不是他写的。薛怀义的尸体不能留,是我,焚化了他。就在第二天,仵作验尸之前,我放了一把火,又随便栽赃给了一个厨房丫头。薛怀义一死,根本没人注意到我,递了辞呈,我就独自上京了。那之后……” 他冷笑一声:“后来,我听说太平把薛怀义的尸身安排到了明堂下面,又放了许多金银珠宝,真是……” 晋茶打断道:“不是太平。” 周兴满是血丝的眼睛向她看来。 “周大人,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误会了一件事——薛怀义,并不是太平的男宠。” 周兴手里握着那片碎瓷,定定地看着,仿佛能把它看出一个窟窿,半晌,他嗤了一声,又哭,又笑。 晋茶道:“他的主人,一直都是陛下。” 来俊臣站了起来:“晋茶,放肆。” 晋茶看着他:“来大人何须避讳,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来俊臣不再言语,只是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闭嘴。”他走到周兴面前,他的手已经因为握着碎瓷而鲜血淋漓,用来盖手印,正好。 来俊臣拿着他的手,一张一张地盖:“冤杀尚书令左追一家上下,七十四口。” “鸩杀东宫卫吴玉林,一家五十八口。” “吏部尚书史孟,在狱中被你屈打成招,认了谋反罪,诛九族,共二百三十三人死于你手。” “……” 晋茶在一边听着,心中麻木,不知该说什么。 来俊臣终于停了下来:“我不冤你,这些都是你做过的。你可有异议?” 周兴闭了眼:“无。” 来俊臣拿出最后一张:“毒杀,明堂建造主事,薛怀义,你认不认?” 周兴嘴角渗出血,他用拇指随手抹了,压在纸上:“认。” 来俊臣退后一步,将这些纸张谨慎地收好。 周兴喃喃道:“认,都认……来了万年以后,我真的不想再做了,我本来……”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 他头一歪,脚下踩着熔炉,头上顶着飞花,阿鼻地狱,大抵就是这个模样。 一代奸佞周文盛,卒于万年,雪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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