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黄雀守其后 木柴还在噼啪作响,风雪眯了人的眼睛——以周兴的罪行,不论怎么死都不冤。 周兴合上眼睛的时候,表情却无一丝狰狞,他年近耳顺,身材已经发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晋茶对他的第一评价就是官场老手,兴许还是最典型的笑里藏刀的那一类——毕竟是来俊臣的师父。 可是现在,她在他泛着诡异绯色的脸上,竟然可以窥见一丝他少年时的平和温顺,这个人眉骨突出,嘴唇丰润,本该是最和顺敦厚的人,晋茶能看透他的骨相,却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的酷吏,也曾经是个温吞的,自卑的,从乡里走出来的怯懦少年。 正如她根本无法想见来俊臣做王纾时的模样。 来俊臣一手扶住桌子,借力站了起来,晋茶觉得他脸色有些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俊臣朝着火堆抬了抬下巴:“灭了。” 晋茶乖顺地提起桶,要走向后院打水。 来俊臣在身后说道:“都出来吧。” 晋茶转过身来,却发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主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来,走出几个着绯着紫的中年人——就算只看衣服,也能知道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贵。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面无人色,有些意志力弱的,已经腿软的走不动了,一跤跌坐在台阶上,却没有人敢扶他;有些已经跑到一边扒着栏杆干呕,更多的,是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地立在旁边,用恐惧忌惮的眼神盯着来俊臣。 就在刚刚,这个人用一口缸,煮熟了自己的师父。 前前后后竟然走出了三十多个人。 晋茶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瞬间想通了来俊臣这样做的用意—— 周兴认的其他罪行或可抵赖说是严刑逼供,不得尽信,但关于鸩杀来俊臣,前后因果,后面有这许多人听着——周兴亲口说了,是他先捅了薛怀义一刀,来俊臣又肯认下后面的几刀,这样一来,有一个人就被彻底地保全下来了—— 他不惜杀人,千方百计抢到自己家里的夫人,王幼薇。 没有人再会追问这整件事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起了某种作用,王夫人□□干净净地摘出了这个脏水池。 耳边隐约传来百灵婉转的唱声,晋茶突然觉得,这平日里听来十分清灵的声音,此时此刻显的特别刺耳。 僵持半晌,人群中终于走出一个脊背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气质问道:“来大人,深夜掳了我们到这里,就为了看戏?” 来俊臣睨了他一眼:“怎么,张大人觉得不够精彩?” 张大人被的神色吓得退了一步,又站住了,或许是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再开口时,倒是十分硬气:“罢了,左右逃不过,姓来的,这些年来我小心逢迎伺候着你们这些毒瘤,不过就是为了保住一家老小,想想也是可笑,你这种人,居然把控着我大唐的朝堂,君王不明,社稷危矣!” 他这番话说完,倒是激发出了人群中的几分血性,一个穿着深紫色衣裳的老大人越众走出来:“咳,来俊臣,你将老夫留下,分量够了,把其他人放回去吧。” 张大人急忙挡在他身前:“刘老,您年高望重……” 后面众人情绪越发激动,纷纷大声咒骂起来,将来俊臣从里到外骂了个底掉,可笑的是,他们嘴上骂的凶,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向来俊臣靠近。 这个人一手遮天,腥风血雨翻了十余年,即便他们有心反抗,也早就没了对抗的勇气。 晋茶冷眼看着,琢磨着来俊臣应该是要发作了,正想避开时,就见来俊臣的眼风朝着她扫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还杵在这儿,怎么,”他抬手朝着大缸虚虚一点:“你嫌他的肉不够熟烂,还想多炖一会儿?” 这句话伴随着周兴尸身上散发出来的诡异味道,成功地让晋茶打了个激灵,飞速地提着桶跑去后院打水。雪夜寒凉,回来时挨挨蹭蹭地走了好半晌,等她好不容易把火扑灭了,那位刘老大人已经不堪重负地倒下了,众人正大呼小叫地要求来俊臣找大夫。 被人掳走,软禁,又眼睁睁地看了一场瓮煮活人,再加上刚才跟着人群吼了几句,以他的年岁,这会儿倒下实属正常。晋茶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可怕的是,她发现来俊臣竟然也眼带怜悯地看着他。 晋茶终于觉出来俊臣今晚的诡异之处了,自打手里握住那张状纸开始,来俊臣整个人就显得十分平静,甚至是从容的,安宁的。 安宁两个字,就不该和来俊臣这个名字放在一起。 她眼睁睁地看着来俊臣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扔在老大人身上:“大夫是没有了,吃一颗,还能挺一段时间。” 方才出声的那位张大人一只手正在刘大人胸口上活血揉按,语气激愤地喝道:“谁知道你这狗贼拿出来的是不是什么穿肠□□!刘大人……” 话音未落时,却看见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已经自己拿出一颗顺了下去:“老夫……活够本了……一条老命,爱,爱拿就拿去……” 来俊臣弯了弯唇角:“啧,我突然想起来,从前我念书的时候,最爱的就是刘大人的诗,读起来十分潇洒痛快,当时还幻想着要做你的弟子来着。” 吃了药,他的气还真的顺了一些,抬手朝着大缸的方向一指:“呼……弟子?当不起,老夫……脸皮薄,不经煮……” 来军车哈哈大笑,抚掌道:“都到这时候了,老大人还有心思说笑,当真不是凡俗子!”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刘大人,我有句诗要问你,今日再不问,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刘沉咳了一声,就那么坐在地上,斜斜往后一倚:“看来你我之间,总有一个要活不过今天了。” 这句话来俊臣没有接,直接开口问道:“浆向蓝桥易乞……到底是何意?” 旁边的张大人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出声,嗤道:“来俊臣,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小儿女的戏码,你恶不恶心!” 光是看气质,也知这帮人都是什么出身——科举大关里一层一层筛出来的进士老爷,他们畏惧来俊臣,却也瞧不起他,此时已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攒起胆子叫骂出声:“亏你还说自己念过书,这都不知道!啧,来大人位高权重,这些年了怎么就没人给你解释解释,是不是自己都嫌丢人,问不出口?” 来俊臣根本懒得理他们,刘沉咳了一声,摆了摆手,人群静了下来,等着老大人开口拒绝他的提问。 谁知刘沉缓了缓气,竟真的开口解释起来:“这是一个典故,讲的是一个读书人,路过蓝桥驿时向一个老妪求水喝,老妪的女儿长得十分美貌,读书人想要娶她,老妪就说,除非找到仙人曾经用过的玉杵臼,才能嫁女。后来那年轻人寻得了,便与那女子结了姻缘。” 刘沉看着来俊臣有些怔忡的目光,又补了一句:“若是有女子对你说了这话,便是在暗示你去她家求亲。” 来俊臣眼中春秋过境,神情变换,最后定格成一个疲惫平淡的笑:“多谢。” “砰——” 谢字还没落地,突然传来了沉重的砸门声,外面一瞬间灯火喧天,雪色都被撩出一些绯红之意,门外的天上,热气翻滚,那得是数百火把摞在一起才能产生的效果! “砰——” 有重物在撞击大门,一下连着一下,根本没指望主人会把大门从里面打开。晋茶下意识地去看来俊臣,却发现他的脸色平静的很,丝毫不见意外之色。 “是了,”晋茶想:“又是嘲讽,又是问诗,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不,说是拖延,其实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 烹杀周文盛,看似是能将太平落子的罪责推到他脑袋上,但随便一个人认真想想就能知道,这对于来俊臣来说,实在是下下策,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就对朝廷大员动用私刑致死,就算是脱出了嫌疑,却仍然有太多授人以柄的地方,除非—— 他着急。 他今日所做之事,是为了摘出王幼薇,而他自己知道,这件事今天不做,以后就再也来不及了。 来俊臣再也懒得看那些大声叫骂却怂成一堆的人,只是嗤了一声:“外面正在用木梁撞门,现在去看,很有可能会被撞死。” 不再理会他们,他径自走近了堂屋,少倾走了出来,在震耳欲聋的撞门声里,在焦糊恶心的气味里,在漫天迷蒙的风雪中,他拿着一卷厚厚的册子向晋茶走去。 “这是交给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来俊臣看着她的眼睛:“回京之后,把它带给我的夫人。” 晋茶接了过来,深蓝色的布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王氏族谱。” 与此同时,大门终于不堪重负,轰地一声倒下了,整齐的脚步声从影壁两边踏出,两侧的屋脊上,立时出现了两排手持□□的□□手,锋利的箭尖齐齐指向来俊臣,锋利的寒光简直要闪了人的眼。 颀长俊美的人影从影壁后走出,他脸色苍白,似乎是还没有休息好,不同于平日里带笑的模样,此刻他的柔软的唇平平淡淡,很美,可是也很薄,眉眼深刻,却梳理得就像从未见过。 两人对面相看。 晋茶想,自己到底是傻成什么样了,才会相信张六郎也有温柔的一面? 他是夏夜幽塘里的一片莲,万般美好,皆在光风霁月的水面之上,塘下却漆黑一片,枝缠蔓绕,深得不可见底。 令人胆寒。 他看了过来,目光从晋茶脸上扫过,没有半分停留,朝着身后吩咐道:“马上叫狄云过来,为刘大人诊治。” 来俊臣一手在晋茶头上拍了一下,不很重,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傻子,你当他是怎么来的?” 晋茶茫然的看着他。 来俊臣道:“他可比你聪明多了,你看他刚才,有没有多看周兴一眼?” 没有。 来俊臣道:“他早就推断出这桩旧案是谁做的了,是故意放了你出来,让你透个假消息给我。” 朝臣们见有人来救,根本也顾不上来救人的到底是谁,昌宗安抚了一会儿,听来俊臣说到这里,终于转了过来:“来大人将她送到我这里,不就是为了摸我的底么,不过是个下人,就不许我也利用一下?” 来俊臣嗤了一声:“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他伸手点了点晋茶手里的册子:“这东西,与此事无关,我托人捎回去,没问题吧。” 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昌宗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只要来大人跟我走,可以。” 来俊臣点头,朝着跟过来的人勾了勾手,竟是一身官服的武攸暨。没等他动手,来俊臣自己从他腰间摸出镣铐来戴上,一边戴一边问:“什么罪名?” 昌宗道:“从惠范和尚那里找到了下药的证据。” 来俊臣似乎是忍不住了,大笑出声:“好,我来某人这辈子沾了满手的血,身上背了无数的案子,真没想到,这第一件和最后一件,竟都不是我做的,哈,是不是很好笑?” 不断地有兵士用刀尖指着来俊臣将他围在核心,他走在层层守卫之前,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晋茶还站在原地,愣愣的,像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来俊臣:“喂。” 她怔怔地转过头来。 来俊臣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那边的朝臣们又骂了起来,她没听清,直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连周兴的尸身都被清了出去,只剩她一个,像浪潮走后,被大海遗弃在沙滩上的,无助的鱼。 她仔细地回忆来俊臣的口型,终于想明白了,他说的是: “亲手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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