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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纵横官场十余年,整个大唐都曾经认为,来俊臣三个字是横亘在大地上的妖风,天崩地裂了,他都永恒地,阴鸷地盘旋着。    谁知一夜之间,妖风成了乌云,一道圣旨,就将它驱散了。    春宫侍郎张昌宗奉旨调查太平落子案,通过惠范和尚的遗物以及公主府上的厮仆指认,就是来俊臣谋害皇嗣,罪无可恕,同日,有匿名者向张侍郎递交了一份来俊臣十几年来做下的冤假错案,被冤杀的忠臣良将不计其数,朝野震惊,纷纷要求陛下将其处死。    两日后,陛下顺应民心,令春宫侍郎将罪人押解回京,处以极刑。    整个万年——应该说是整个大堂,都因来俊臣的落马振奋狂欢,家家户户奔走相告,只有一户人家,安静异常——    狄云在客栈的院子里摆弄他的草药,晋茶就跟在后面时不时打个下手。    仆从们见怪不怪,看了他二人就福个身过去,也不敢打扰。    晋茶却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那天张昌宗说的非常清楚:“不过是个下人。”    张昌宗利用了她,其实在来俊臣点破之前,她心里已经有些预感了——什么小晋公子,江湖人那点身份,在朝堂上根本就不够看的,她踏入这个的圈子的第一步就是跟着来俊臣走出来的,而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人会对来俊臣的人不加提防。    他带着她下墓,寻证,和她仔细地探讨分析事情的始末,走到哪里都带着,毫不犹疑地向她展露自己的弱点,甚至让她保存他身负武功的秘密——    对于一个可疑的外人,这信任实在来的太不寻常了。即便是要利用她和太平相近的面容,也不该是这么个利用法。    而每当她有所察觉时,他就会用那些温柔细致的举动掩饰过去,可悲的是,即便她心里有所感觉到张昌宗的不寻常,却还是非常吃这一套。    到了最后,最关键的一步——让自己误以为他要把罪责定给薛绍,好给来俊臣传递假消息,逼迫来向周兴出手。可笑那个时候,她竟然还因为让他倒下而感到十分愧疚。    真是应了狄云的话,女人看脸,肤浅。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在江湖啊,总是要栽在几个坑里的,没什么大不了。    她强行将心底那抹异样压住。    狄云瞟了她一眼:“你那是一脸什么表情,吃坏东西了?”    晋茶:“……让我安安静静地把这筐甘草翻了行么。”    狄云一拍膝盖,坐在石凳上:“来吧,说说看,说出来还痛快点,怎么样,被张昌宗骗了吧,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啊……”    晋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狄太医若是嫉妒他那张脸,怎么不给自己也弄张漂亮脸蛋?”    狄云:“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犟嘴,说你两句你还听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骗了你,难道你就干干净净了?”    晋茶噌一下站起来:“我行的正坐的……”    狄云朝天一指:“真当我傻啊,那破鸟在我房顶上转悠好几天了,这院子里正经住着的一共就三个人,反正不是我的……”    “那就是找张昌宗的。”    狄云眯了眯眼睛:“知不知道太医院的新人第一年都做什么?”    摇头。    “第一年,杀鸡,杀兔子,杀猪,也杀鸟,为的是观察骨骼脉络的走向。当年我刚进太医院的时候正是□□的时候,除了麻雀啥也没,我手里过的鸟多了去了……”他一仰下巴,端方的五官上现出几分玩味之色:“现在房顶上蹲着的这只,和前两天夜里的,不是同一个。”    她神色自若:“狄太医真是很闲啊。”    狄云摇了摇头,又去摆弄他小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了:“你不爱说,我不问就是了。”    狄云……这官场之上,果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晋茶放下手里的簸箕,坐到他的对面:“狄太医,我问你,来俊臣现在被收监了,我作为他曾经的下属,现在为什么还能在外面?”    狄云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不是张昌宗要把你收在房里的缘故么?”    晋茶:“……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狄云:“不然呢?不信你问叶南。”    晋茶嗖地一下扭头。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叶南:“?”    狄云:“嗳,小叶,我问你,姓张的为什么把她留下?”    叶南看了晋茶一眼,眸色深深,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主上的心思,总是不好猜的。”    不好猜就不好猜,你脸上那抹红是什么鬼!    叶南身上还有好多事,自然不会留下跟他们扯皮,晋茶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    狄云照着她的胳膊拍了一下:“愣什么神,继续说啊,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姓张的圆房啊?”    “和明媒正娶的夫人上床才叫圆房,我这算……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好嘛!”    狄云:“哦——”    “……说话就说话,你拉什么长声。我之所以还能留下,是因为……”    “狄云。”    清冽的男人声音从背后响起,晋茶一下子就闭了嘴。    狄云连姿势都没换,闻言就稍稍抬了抬眼皮:“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们哪天动身回京?”    “很快。”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气息和缓,仔细听却能品出点不耐烦的味道:“这儿没你事儿了,你要是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狄云瞬间精神起来:“你不早说。”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小瓶子:“出来这么多天,太医院的小崽子们怕是要翻天了……”    晋茶捞住他的袖子:“带我一块儿走吧?我行李特别少……不,我就没有行李,随时可以出发。”    狄云高高地抬起手,晋茶的小臂缀着他的袖子一起抬起来。    狄云:“啰啰啰,你个小崽,快松手,你男人还在身后站着呢,矜持些!”    “他不是!算了,这不重要……带我一起走吧……”    “晋茶。”两人拉拉扯扯没完没了,身后被忽略的人没能沉得住气:“你老实待着。”    晋茶终于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狄云眯了眯眼睛:“年轻嗳,就是爱折腾……”他保住自己的小药箱往厢房走去:“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饼……”    等他碎碎叨叨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晋茶看着他,眼尾露出一抹浅红——又似委屈,又似怒极:“张昌宗,该说的不该说的,咱们都已经说开了。你凭什么不放我走?”    男人有张姿容绝世的脸,温柔浅笑的时候,能将昆山化作软玉,能让怒涛化作涓流;然而走到今天,他此行的任务已经结束,温柔的面目便没有必要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面具下的真性情——冷漠,傲慢,极度自我,高高在上。    至少她此时此刻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怎么能变得这么迅速而彻底呢?她感到不可思议。    这种讶异甚至将心口都扯得有些痛。    他开了口:“你还有用,所以不能走。”    她一个愣神,冷笑出声:“张大人,我不过是个下人,还能有什么用?来大……逆贼来俊辰托我送点东西给她夫人,你再不放我走——只怕等我回京时,王夫人已经因为连坐被抓起来了吧?怎么,六爷亲口答应了别人的事儿,难道还能做悔?”    昌宗微微侧头,避开她带刺的目光:“她不会。”    晋茶:“呵,什么六爷,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反复小人……”    他长到这么大,听到的诋毁还算少么?那些话比这要难听上千倍百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人格外难受,格外接受不了。    “晋茶,不要装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说道:“说起装,谁又比得过六爷你?”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平静地问道:“王家是什么时候联系上你的?”    “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说,那我来讲讲我的事——半个月前,太原王家,给了我一封信,他们想找我合作,一起推翻来俊臣。”    他走了过来,顺手扶了一把架子上歪歪扭扭的药筐,动作十分自然:“为了展现诚意,随信甚至寄来了几件王家的信物。这几年来俊臣像个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清白的都能找个借口整治,我张昌宗在名利场上也走了五六年,不敢说自己有多干净,来俊臣活着一天,我就多提心吊胆一天——朝中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王家想出这个头,我愿意帮一把。”    晋茶讽刺地说道:“六爷这脑子可不大好用,王家可是刚认了来俊臣做姑爷……”    “那个时候,”他打断道:“他还不是。不过有件事很巧——算算时间,王家发信的时候,正好就是你和来俊臣离开太原的时候。”    昌宗仰了仰脖子,做了个舒展的动作:“想不想知道他们需要我做什么?”    这是个设问句,晋茶没有回答。他果然自己接了下去:“他们要我向陛下请旨,来万年接管太平落子的案子,来俊臣和薛怀义的孽债,还是王家人告诉我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他们告诉我,有一个人,会在万年城接应我。”    温暖的冬日阳光落在他们脸上,却只有一层寒霜:“这种百灵是王家训练出来的,寻遍整个大唐,也不超过十只,现在房顶上的这个,是你的吧。可笑,晋茶,你居然觉得我利用了你。”    他笑了笑,垂下的睫毛将所有情绪都锁在眸子里:“难道,不正是你亲手选择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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