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不敢违逆教令,第三日上从梨香院搬出荣国府,另费五百两银钞在宁荣街的外缘吝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又备了厚礼分送贾母、张夫人、颜氏及林家,有王氏的帮手,不消两天便安顿下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颜氏既把薛家逐出荣国府,再要计较别的就是不顾情分了,何况她又收了人家的厚礼孝敬。 贾瑚听说后倒没讲什么,因又提醒:“贾雨村升了刑部直隶司,保不齐就有女眷下帖子来拜,我让太太应付,你别劳神。” 颜氏讶然:“这还没五年吧?竟然升了两品!” 贾政是国公嫡子,到现在也不过是正五品,当然,他不是科道出身,又不愿意外放,这才蹉跎着没有进益,可“学的好不如生的好”,贾政生来是国公嫡子,代善过世后荣国府的政治余热还未褪尽,贾瑚又逐渐走上权力顶峰,漫说平级的同僚,部院主官都得客客气气不敢慢怠,时间一长,反倒不于仕途太过留意。 贾瑚唇角微翘:“此人字为‘时飞’,自然有相时而飞的能耐,你且瞧着,用不三年两载,做个堂官未为难事!” “嗯?”颜氏疑道,“南府有这能耐?” “二叔和珍大哥的门路。”贾雨村是贾瑚荐给老南安郡王徒昌的,可徒昌两年前就伺候祖宗去了,袭爵的儿子到如今还没出孝呢,能使什么劲儿?贾政、贾珍也喜欢贾雨村,去岁想主持着叫他认宗,要不是贾敬没点头,贾瑚这会子就得多个族兄出来。 “认宗” 的事儿虽然没成,贾雨村跟宁荣两府倒是更加亲近,攀上这等靠山五年升两品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如海早年与贾雨村打过交道,两下休沐时私下告诫内侄儿:“贾化豺蛇狼顾之相,今见贾府势大,甘以子侄礼匍匐;翌日倘有危难,必为落井下石之徒,勿将机密托付要紧。” 贾瑚笑道:“我为虎,彼为狼,虎壮之日,驱狼以搏兔,虎将暮,屠狼引为己食,岂甘静待病弱,入于狼腹?” 林海微微点头:“凭你的手段再不会有疏漏的。” 姑侄二人正说话,贾定进内传道:“大爷,兵部来人求见。” “叫!”贾瑚吩咐,“请姑夫里间用茶。” 过不片刻,贾定引了一个极为眼生的壮汉进来,见着贾瑚慌忙行礼:“下官委署步军校孙绍祖参见尚书大人。” “步军校?”贾瑚眉头微皱:“部里有要紧事?怎么不是书吏过来?” 孙绍祖不敢起身:“下官此来非为公务,原是特意向尚书大人请安的,只因位卑官小难以如愿,故借下属之名诓于门吏,实为大罪。” 贾瑚上下打量一眼:“你要见我,就该规规矩矩进了拜帖,岂能假公名行私事?” 孙绍祖道明苦衷:“大人,下官区区六品小吏,若待回贴,纵过十年也是不能的。” “起来说话。”贾瑚点点头,“你既费尽心思见我,必是有所告求的,且讲来与我听一听。” “不敢——不敢——”孙绍祖起身赔笑,“上禀大人,下官为大同府人士,祖父有幸,也曾为宁荣二公牵马坠蹬,后得荣国老公爷栽培,予了正千户的职司,下官新近入京,有福于兵部候缺儿,专程拜谒大人,一是属员应尽之礼,二则拜谢府上提拔恩情!还望大人笑纳!” 贾定接过孙绍祖捧着的帖子递给自家主子,贾瑚开封一看,里头原来是五千两银票。 贾瑚淡淡地说:“既是世交,又为同僚,孙大人何需多礼。” 孙绍祖忙道:“大人明察,下官虽是粗人,也知道tianchao律法,些许心意权为报答老公爷救命高义,再不敢妄生他念。” “袍泽之情,原该有个照应。”贾瑚微微含笑,“令祖既与老公爷有交,算起来孙大人也是我的长辈了——” “尚书大人折煞下官!”孙绍祖大为局促,“下官的祖父有幸拜在老公爷门下,与先公爷论辈已然失礼,何敢僭越及此?如蒙大人不弃,唤一声世侄也属抬举下官——” “既是这般,世兄的心意我就愧领了。”贾瑚端茶送客,“今儿个不便,明天到部里再找世兄叙话。” “不敢——不敢——”孙绍祖万分欣喜,“下官告退。” 待其离开,贾瑚招手吩咐贾定,“找个人跟他一路,看看是怎样的品性。” 贾定会意:“奴才这就去办。” 林海笑着出来:“荣府门人鱼龙混杂,难为你当得起家。” 贾瑚苦笑:“祖父曾说,权谋之术的要义为‘明亲君子于前,暗役小人在私’但凡有法子,侄儿会去敷衍他们?” 林海调侃道:“五千两的孝敬,也算是大手笔了。” 贾定安排好了眼线回来,贾瑚顺手将银票丢给她:“你奶奶在太太屋里,拿去让她开销。” 说来算巧,因贾敏说起许多贵妇托她探听贾玫的亲事,张夫人不免欣慰“孩子们都已长成”,遂与长媳商议:“额外拿些光鲜料子给她裁衣裳,再打几样时兴的首饰,节下串门妆扮体面才好。” 话音未落,春兰接着贾定送的银票进来,因笑道:“方有外客送了炭供,大爷叫奶奶酌情花用。” 颜氏展开瞧了一眼,因笑道:“果然是母子连心,他就会替太太分忧解难。”即命春兰,“这注银子不必进账,去银库兑了散的,拿四千两给大姑娘、二姑娘置办年节的头面衣裳,余下一千,倾了金银锞子,额外让姐儿俩赏人用。 贾敏咂舌不已:“有福的才做贾家姑娘,尽遇着行止大方的嫂子,多少公侯小姐为着是庶出竟被三五千银子打发的,更别说专门拿来置办首饰了。” 颜氏笑道:“上行下效,太太划了道在前面,我这做儿媳的正该‘萧规曹随’。” “子孝不如媳孝。”张夫人出自书香门第,虽说早年的嫁妆多了王氏八抬,拼起价值却逊色不少,她的福气更在子女争气,单贾瑚夫妻往日孝敬的也够她风光体面陪送贾瑾出阁,是以全然不像王家姑侄那般看重黄白之物。 听到消息的王氏几乎要捏断佛珠:“府里还没分家,所有进益都该送往官中才是,如今倒拿官中的钱赚买贤惠名声,给瑾丫头还罢,玫丫头是姨娘养的,一个指头尖儿也及不上我们元春,费着财物打头面置衣裳,竟舍不得让我支领宫里的打点银子,显见是知道元春福气大,使着坏不愿她出头。” 房里丫鬟装聋作哑,都当方才听到的话是幻觉。 贾敏是不吝好话的,掐着机会就赞张夫人和颜氏厚道。那些个王妃诰命都有算盘:纵使不能聘进来做当家主母,给年龄相宜的其他儿子争取一番也不吃亏。 帝后推恩收养诸弟未嫁女入宫,颜氏的亲娘舅康亲王殿下不走女儿运,家里尽是小子,忠诚王忠雍王忠恒王忠顺王都有女儿入选,贾玫侍学的对象是忠诚亲王嫡女城阳郡主,城阳郡主已过二八年华,眼瞅着要备嫁晋封,贾玫自然要从“皇家女子学院”毕业。除了庶出的短板,荣国府大小姐几近完美:天子师妹、超品侯夫人的嫡母教养,一等公爵、天策上将的哥哥,内定皇子妃的妹妹——以及出名护短的鲁国公主长嫂。 颜氏做过两桩极易引发误解的事儿:第一,大闹忠廉王府;第二,拦住禁军统领石国舅不让进府拿人。大青朝都认准一条,只要跟鲁国公主攀上关系,即便犯了抄家大罪也无妨碍。 有鉴于此,贾玫抢手是必然的。 颜氏还好奇:“哪个又求到你身上了?” 一把孝敬五千两,地方督抚的手笔也就如此了。 贾瑚将孙绍组的事儿说与妻子,又补充道:“我问了老爷,孙氏先祖原为剪径劫匪,两府太爷平定山西时投效军前,很是立了一些功劳,兵部议功,授了把总之职,不料此人劣习难改,进剿山贼时杀了十几个百姓冒功,其后事发,靠着先前的那点子渊源求到咱们府里,老太爷见他弓马娴熟、相貌魁梧,念及旧情开脱了死罪,因感太爷重恩,投效门下认了晚生,爷爷在时常来走动,竟拔了千户军职,等他病殁才渐渐疏远。听着口气,孙绍组新进兵部候补,又想疏通祖上的门路而已。” “难怪出手阔绰!”颜氏冷笑道,“想来没少干打家劫舍、欺压良善的勾当。” 贾瑚刚要说话,冬梅进来回话:“大爷,贾逸在外面候命。” “知道了。”贾瑚询问妻子,“我叫贾逸打听孙绍组的行事,你可愿意听听?” “我怕脏了耳朵。”颜氏“哼”一声,“把孩子们叫来,预备晚膳。” 贾瑚摸摸鼻子,讪笑着出去了。 贾逸汇报结果:“大爷,孙绍组竟是天生的戏子,在您跟前文绉绉的一副谦逊模样,私下可是了不得的嘴脸,孙家搬进京城不过数月,无故丢了性命的婢女倒有两个,只因邻舍的山墙高了半尺,雨水冲到孙家院里,孙绍组派了管事带人拆房,他那邻居被打断了腿,如今还躺床上起不得身呢!” “知道了”贾瑚挥挥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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