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母扶着贾赦摇头喘气地进来,贾政上前躬身赔笑:“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 贾母听了,一面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可惜老不死的碍了你们眼,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得起?” 贾赦大不自在,松了贾母吩咐贾琏:“还不抬了宝玉往后面找太医去。” 贾母为宝玉房里的事儿抓心,也与王氏一般并不自在,李纨、凤姐、贾玫、贾瑾、探春、贾玥都是跟着来的,李纨听着婆婆叫丈夫名字,也是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这顿打不比往日,贾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住,凤姐劝了一会儿方渐渐止住,又骂着想搀宝玉的丫鬟媳妇:“糊涂东西,也不睁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 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抬了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送至王氏屋里。 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往后走,看见宝玉果真打的极重,又有王氏肉一声儿一声的哭贾珠“你怎么不替着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在,你父亲哪里能有这顿气生?”不免加倍灰心:“老太太,儿子愧对祖宗,留下这个玷污祖宗的下流胚子败坏门风,非但连累大哥都跟着受过,老太太都背了不慈善的名声,实在忍得下,儿子又如何能下这等毒手!” 贾赦赶紧包揽:“不过是一个戏子,忠顺王爷再要问罪,还有我这做伯父的顶着,哪里值当你计较至此!” 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宝玉虽是孩子,这回总算闹的过了,都怪我失了教导,让他受人狐媚,还顾得上什么名声?已经打到这个份上,你不出去,打死我们娘儿俩才是解恨么?” 贾政听说,摇摇晃晃地退了出去。 贾赦叹息一声,因向贾瑾说道:“太医立刻就到,你们也别在这儿裹乱了。” 颜氏听说过往后向张夫人感慨:“老太太把一颗心偏到肋条下了,这是护着他呢还是害着他?” 睡了丫鬟的事儿不必张夫人来管,她担心的是忠顺王那头:“甭管寻不寻得到人,总与宝玉脱不了干系,可要打点一份谢礼送了去?” “不必!”颜氏按住眼前乱晃的胖爪子,“我琢磨着,二太太许得记我一笔账,把他眼中的乖孩子宣扬成了好色之徒。” 张夫人鄙夷地冷笑一声:“理她呢?自己儿子管不好,她给谁做娘唻!” 婆媳说一会儿话,贾瑚领着贾茂来接妻儿,张夫人即道:“你老爷和琏儿两口子在东边,把萱姐儿和巧姐找了来,咱们一齐吃饭。” 席间听妻子说起今日的事儿,贾瑚沉默片刻说道:“宝玉如何了?” 颜氏“哼”一声:“你只放心,他要有个不好反倒是咱们的福气。” 贾瑚嘱咐妻子:“你也敲打敲打管事,这样的事儿不能传到外面去。” 颜氏放下碗筷:“你是不是想说我就不该把这事儿捅出来?” 贾瑚叹口气:“家丑不可外扬!” “这话说的好!”颜氏讽刺道,“弄个通人事的男人养在内帷,礼法规矩的不说,从妹妹到女儿、侄女的名声也不必要了,谁让人家有个生了皇孙的亲姐呢?就算外人知道,将来写道懿旨传出来,谁又敢计较名声的事儿呢?” 贾瑚皱眉:“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只与老太太讲一声,把宝玉挪出去便是,又扯这些是非出来。” 张夫人一看,这俩做父母的当着孩子面便要抬杠,立刻板起脸训儿子:“要不把这话明了说,老太太还讲宝玉小,留着人不愿意放的。你个爷儿们,管这些内宅事做什么?” 颜氏缓了缓脸色:“而今姑娘们都大了,我们自己整顿,人家说是亡羊补牢知错能改,一个不妨传到外头去,打了皇家的脸误着瑾儿终身算谁的?哪怕元春以后是万贵妃呢,现如今大青朝的当家人也是皇上皇后两位圣人,大儿子的侧室能比小儿子的终身要紧?” 贾瑚改口:“我也是怕老爷太太受牵累,在老太太那儿委屈。” 颜氏这才作罢。 吃过晚饭,又有丫鬟来回,说是贾母暂在贾政院里住两天,等宝玉略好一些再一齐挪回荣庆堂。贾瑚闻说起身:“我过去瞧瞧。” 宝玉本就娇生惯养,这顿板子打下来早已内外兼伤,贾母扣着太医不放,打发下人在贾政的外书房打扫客卧,唯恐半夜有个反复。 贾瑚在外头见过贾赦三人,又到里面给贾母请安,看着宝玉情景吸口凉气:“二叔打的忒狠了。” 贾母已经缓过劲来,看着床上的孙子摇摇头:“也不全是你二叔的错,宝玉很该挨上这顿打的。” 宝玉挨打的根由,只要主子发狠约束,想传到外头并不容易,唯独贾母最想瞒的人瞒不住,那就是贾敏。林如海是典型的士大夫,在他眼中,黛玉的夫婿必有两条一定过关:其一,对女儿好;其二,为人长进,能给林家添助力。荣府本是林氏外家,宝玉还不是长房一脉,如果真像贾府清客吹捧的那般天上有地下无也罢了,却是没有功名的酒色之徒,哪里能将他视作东床人选? 贾瑚借机劝道:“老太太,宝玉如今正是修身养性、读书习武的年纪,还得正经约束一二才好。” “以前是我放纵了。”贾母叹口气,“等他大好了,就照公主说的挪外头去罢!” 贾瑚又问:“而今谁在宝玉跟前伺候?” 晴雯与袭人上前:“大爷!” “你们就是这样管事的?由着奴才伺候到主子床上去!”贾瑚厉声道,“瞧在你们洁身自重独善其身的份儿上,今儿我不计较,倘有下回,不消老太太伤神,一顿鞭子抽死了事。” 二婢唯唯,贾瑚又劝贾母:“老太太既想的明白,反不必为这个不争气的混账劳累,总有儿孙孝敬长辈的,哪里有叫长辈为儿孙操心的道理。” 贾母点点头:“我再坐一坐便睡,你也让你老爷和琏儿回去歇着罢!” 鸳鸯赶忙把新煨的粥端上来,贾瑚看着祖母用了晚饭,这才跪安离开。 外头知道宝玉为着忠顺王府戏子的事儿叫贾政打伤在床,倒也不曾为此轻视荣府,现今的风气如此,又有几个世家公子哥儿没有风流韵事?一般的人家,但凡不是闹得太过,做长辈的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惹上了忠顺王府需有交代,否则并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宝玉这一躺倒是因祸得福,第三日上疼痛渐消,贾母带他搬回荣庆堂,非但姐妹们都来探视,连史湘云、薛宝钗也是常客。 因张夫人要去看宝玉,颜氏不得不跟着同往,行至南北夹道遇见林之孝,便跟她们回话:“老太太生气,指派奴才往狠处发卖四五家人,还请太太示下。” 张夫人叹口气:“老太太也是在气头上,你酌情办理即可,事后也不能为这个追究。” 林之孝答应一声。颜氏问道:“那几个丫鬟如何了?” “除檀云、紫绡是外买进来的,余外四个都是家生子,绮霰、檀云、紫绡受刑不过,都已咽了气的。”林之孝也有女儿选进来,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张夫人念一声佛:“罪过!罪过!” 凤姐即道:“太太,这里热,咱们还是先过去吧!” 婆媳三人到荣庆堂时王氏姐妹并李纨、探春、宝钗都在里间奉贾母坐着,见到她们站了起来。张夫人拦住想要起身的宝玉,问过他的伤势嘱道:“想吃什么只管说,立时让厨下去做。” 王氏也问:“你想什么吃?做好了给你送来。” 宝玉瞄了颜氏一眼:“也倒没想什么吃的,前年在大嫂子那儿吃的酥合冰心、奶黄香冻极有滋味。” 贾母便一叠声吩咐叫做去。 颜氏微微含笑:“你倒不嫌腻,现今还伤着,不宜用这等甜食。” 过不片刻,管厨房的秦显媳妇过来告罪:“宝二爷要的两道点心原是早前公主大奶奶自己制的,奴才们愚笨,费了大力气都未曾学会。” 凤姐骂道:“你们不长进,倒逼着主子下厨不成?” 秦显媳妇连称不敢。 颜氏放下扇子:“罢了,前儿我许着茂儿给他做奶黄香冻,既然你又想吃,且叫厨房预备家伙事,明天我给你们一并做了来。” 王氏满口道谢,薛王氏赔笑:“公主说的点心都是罕闻的,既叫宝哥儿惦记两三年,想来必是极品美味了。” 颜氏笑了笑:“吃个新鲜罢了。” 宝玉忙道:“姨妈不曾吃过,酥合冰心是煎饼裹着冰块炸出来,外面热、里面凉;奶黄香冻甜而不腻,也是永远吃不够的。” 薛王氏奉承道:“只公主的巧手能做出这样稀奇的点心来。” 颜氏但笑不语。 贾母见颜氏容易说话,心中自然生起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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