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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长信宫灯,烛火透出来,落在一根狼毫笔上,笔上的墨汁滴在画卷上,缓缓晕染开来。扑火的飞蛾发出焦裂的声音,惊醒了伏在案上打瞌睡的画师。    毛延寿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呵欠,看着画中的美人,他吹干了墨迹,不无骄傲地欣赏着自己的佳作。    自入宫以来,他一直是如意馆中最出众的画师,两三笔便可将人画得风韵十足,气质绰约。他发誓要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作画,可是这后宫三千佳丽在他眼里也只是庸脂俗粉而已,他有些惋惜自己的才华。    窗外传来一声重响,毛延寿一惊,忙推开窗,只片刻,他紧皱的眉头缓缓放松了下来,一手扶着窗台,带笑道:“是你啊,掖庭的小宫女。”    那个梳着半月髻的女子跌落在地,有些狼狈地看着他,许久还是开口:“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整日在各种环肥燕瘦的美人包围下,已经把我忘记了呢。”    声音竟然无限哀怨。    毛延寿怔了怔,心底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然后身影消失在窗前。    王嫱愤愤地咒骂道:“忘恩负义的家伙,亏得我当日拼死拼活地为你帮你,还被掌事姑姑责骂,你竟敢不管我的死活就走了…”    眼前突然出现橙黄的光,王嫱侧眸,看见毛延寿正立在她面前,手里提着长信灯,眉目温和地伸出了手:“怎会忘记,当日我无意弄坏了王美人的琵琶,是你将弦接好,我才免于双手被毁,这样的恩情我怎么会忘记呢……”    对于一个画师来说,他不仅要有明亮的双眼,去看遍世间美好的景色,更要有一双巧手去提笔蘸墨。    王嫱扬唇一笑,借着他的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自顾自道:“我听人说,陛下要在掖庭内选妃,就是按照画像来选择女子宠幸,我知道你画技高超,不知能不能帮我个忙。”    毛延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你又何必非要涉足这是非之地?”顿了顿,突然觉得好笑,也有些欣慰,看着其貌不扬的女子道:“何况以你的姿色,即使侥幸过了初选,只怕也难被陛下看中吧。”    王嫱抬起袖子,将左眼下的一颗丧夫落泪痣擦了去,原来那只是她画上去的,她又将左面的斑斑点点的痕迹擦去,“这些年,我只是在自保而已……”    毛延寿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眼里很是惊艳,惊艳之余,还有一望无际的忧伤。    倘若她入宫为妃,就不会再有人在他作画时,呆呆的靠在窗外凝望。    倘若她走了,再无人为他弹奏一曲琵琶。    倘若,她不在了,他还是这如意馆最出色的画师,只是他的委屈与烦难又能说给谁听……    他们约定好,王嫱还是要以掩饰的面目示人,韬光养晦,而毛延寿提笔将她的画像画得十分传神。    王嫱心满意足地离开。    毛延寿也是满足的,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他为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作了一幅画,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画技。可是他又觉得好像不应该这个样子,因为如果她真的被陛下选中了,他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也仅仅是一副流传于世的画作和万人敬仰的名声而已。    毛延寿还是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就为了完成她一个心愿便好,她开心就好。他不愿从她的琵琶里听到一丝哀伤,他想她一直是那个明媚无邪的女子……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在皇帝选妃前,那些画作会交由宠冠六宫的王美人过目。宫装女子化着浓妆,她身上的脂粉气味让毛延寿轻轻皱了眉头,她拨弄着画师们的画作,然后指着一副如同九天仙子的画作,问道:“这是何人所做?”    毛延寿低头:“正是在下。”    王美人惊怒:“想不到宫中还有如此妖媚的女子。”然后吩咐婢女:“去把她给我带来,本宫倒要看看,这是哪里遗落的一颗明珠。”    毛延寿忙道:“倘若此事让陛下知道了,娘娘难道不怕陛下迁怒于娘娘么……”    王美人冷笑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毛延寿提笔在画像上增添了几笔。    王美人满意地离去。然后她四处派人去打听那原本女子的下落,却只发现扮丑的王嫱,她放松了一口气,以为毛延寿收了王嫱的银子,才故意将她画得如此美貌,也就不以为意了。她将那些相貌平平的女子填充入皇帝的后宫中……    王嫱的心随着时间流逝开始绝望,她看着一众资质平庸的女子被送入陛下的寝殿,然后穿金戴银地来到掖庭炫耀。她终于不再期盼陛下驾临,每日还是在掖庭里洒扫台阶,然后闲暇时分看着毛延寿作画,她在一旁弹着琵琶。    毛延寿觉得上天并没有薄待他,甚至对待他格外优渥。    她却不知,他画得最多的不是后宫中的美人,而是她,即使画中的她脸上有斑点,眼下也有丧夫落泪痣,他仍然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他也第一次知道,画师不仅需要明亮的眼睛,更需要感知美的心。    皇帝看着匈奴人前来求亲,骂道:“不过是蛮夷,也敢讨要我大汉女子。就算是朕后宫里的洒扫贱婢,他们也配求娶么?”    然后他翻阅后宫女子的画卷,指着王嫱的丑陋不堪的画,冷笑:“便是她了,朕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和这样一名丑陋的女子行周公之礼。”    皇帝在宫中大肆找一个叫王嫱的掖庭宫女,这消息传开了。    在如意馆院子中摆放花草的宫女笑道:“想不到丑女也有被皇上看中的福气……”    另一个宫女忙捂住她的嘴巴,作惊恐状:“这种话怎么敢随便说,倘若王嫱日后飞上枝头,你我还要听她的意思办事呢……”    毛延寿的心沉了沉,他猛然站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打翻了的墨汁,他跑出如意馆,看见王嫱美若天仙的脸上带笑,她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笑着跟传旨的太监而去……    “快看啊,那不是如意馆的画师毛延寿么,他全身都是墨汁,看上去真是滑稽啊。”过路的太监低低笑道。    另一个太监看着毛延寿眼中一行浊泪流出在墨色衣襟上冲开一道白,他喃喃道:“不过他似乎很伤心呢……”    王嫱不知道,她要嫁的人,不是当朝皇帝,而是匈奴单于。    她也不知道,她穿上喜服含泪离去时,如意馆的毛延寿被羽林卫擒拿。    踏上和亲的车轿,辚辚车声落在她心头,她含泪咒骂道:“那个无情的人,竟也不来送送我么?”    早知要去那荒无人烟的鬼地方,还不如趁着月黑风高夜拉着毛延寿私奔呢,他那样温和的人,应该会对她很好吧。    王嫱无限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王嫱乘车而去,皇帝眉头高耸,转身进了御书房,将案头的公文全都拂落在地。如此姿色女子,竟然被献给那些匈奴蛮子,他越想越生气,手握成拳,这该死的毛延寿!    王美人佯装叹息道:“若是早知道后宫有此绝艳佳人,臣妾一定早将她献给陛下。这黑心的画师,竟然然欺君蔽上,着实应该打死……”    皇帝拍案而起,只说了一个字:“斩!”    毛延寿没有反驳,他坦然穿上了囚服,坐上囚车,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前往刑场。    “那不是最得圣心的画师毛延寿么?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别看他表面两袖清风的样子,因为王嫱——”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道:“因为和亲公主没有行贿他,他就下黑心把公主的容貌画丑,害得公主错过妃嫔大选,而要前往那蛮夷苦寒之地,你说,他该不该死?”    “原来如此,那他真是活该!”    有人将菜叶子砸在他的脑袋上,满脸愤怒地指着他责骂。    他的头被按在邢台上,刽子手喷出的酒冰冷的溅在他身上,他打了一个激灵,人山人海都模糊在眼前,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弹奏琵琶,那样的低沉哀怨,是谁将忧伤染入了她的曲子,他再也不能去安慰她。此刻的她,应该在漠漠黄沙之中吧,她应该在赶往匈奴吧……    可是他都看不见了。    他画了世间最美的女子,没有枉费家族传下来的画技,他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他的一腔心思却没来得及说给她听,怕是此生都不再有机会了吧……    此时,漠漠黄沙之中,王嫱的琵琶弦一断,大雁纷纷落地,卷起细细的平沙,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眼,一并将温热的泪水带出来了。    她恍然记得,她曾经为谁修补过琵琶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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