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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儿    到公司报到的那天,正是七月最炎热的时候,三伏的热浪将这个城市的钢筋水泥炙烤成明晃晃的焦白,在干枯聒噪的蝉鸣声中无精打采地矗立着。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抬眼望着面前这栋20层高的镏金大厦。“凯然化学”四个大字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家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在C市却颇负盛名。据说公司老总郭凯招贤纳士不拘成本,吸引了一批行业精英加盟,自然也带来了充足的资源和人脉,凯然化学近几年攻城拔地、势不可挡与这不无关系。    我是燕北理工行政管理专业的一名大四毕业生,但其实寒窗四年,我也仍未明白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专业。可能是我那一辈子在体制内忙碌的父亲对他的事业有着无限的热爱和虔诚,以至于这种忠贞的情感近乎偏执地延续至下一代也在所不惜。    父亲工作能力强,文字功夫了得,爱看书习字,音乐、绘画也略懂一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物质匮乏、人才奇缺的县城机关单位,即便出身贫下中农,脱颖而出也没费多大力气。    彼时的中国,能够从乡村走进城市,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当是众多农村家庭的毕生夙愿。父亲作为这一人生路径的“成功者”,自然也少不了为我设计谋划,高考时便自作主张为我选择了诸如行政、工商管理、法律这些通向他的“罗马”的大路条条。    我从小性情温和,有点逆来顺受的被动,加上母亲在我中学时因病早逝,性格便更加疏淡内敛。多年来看着父亲当爹当妈,实是辛苦。对他的选择纵然不感兴趣,但也不忍忤逆父亲意愿,加上成绩本就平平,一切便由父亲作了主。    等入了这巍巍学府,21世纪的钟声才渐渐敲醒我沉睡的心灵。四年求学生涯,并没有加深我对行政管理的兴趣,大学校园的瑰丽斑斓却让我在一众琼瑶、席娟中游弋徜徉伤春悲秋,或许生性孤僻,写作成为了与自己对话、与世界相处的最好表达。在担任学生会宣传部干事的几年里,有几篇文章还在当地杂志上发表过。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立志要成为什么文坛巨擘,只是渐渐明白自己并不打算继续践行父亲的“康庄大道”。但显然我们这类专业除去机关单位其实就业选择并不多,因此,当凯然化学给我打来录用电话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它的OFFER。    毕竟,即使对自己的能力有一定了解,能够进入凯然化学,也实在是靠了点运气。据说是他们行政部有一位员工突然辞职,才临时把招聘计划加了进来。    父亲对我的选择颇为懊恼,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毕竟,我长大了。    陈然    当秘书给我送来今天的日程安排时,我才惊觉,离开凯然化学已经三年了。    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晨曦微露,夏日的暑热已开始蒸腾这个东部的沿海城市。两年前来到这里,我并不适应这样干燥抑闷的气候,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人的身体永远有超乎想象的耐受性,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六年前我和郭凯从N省的研究所出来,一手创办了“凯然化学”。名字是他起的,从我俩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他说这样简单直接,又有慷慨激昂之气,还代表我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对这些不甚在意。郭凯是典型的创业型人,做事狠辣,雷厉风行,浑身充满激情,我则寡言少语,不喜奢闹。或许是性格互补,在研究所里我们反而成为交心朋友。体制内的条框束缚终究太多,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挺苦闷,眼看着身边一众朋友纷纷下海捞金搞得有声有色,我俩也决定辞职创业。    郭凯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饿饭,也祸害不了别人。我不一样,彼时我已结婚,爱人小娟在本市的卫生局上班,工作体面,收入稳定。她实在无法理解我为何要放弃研究所的铁饭碗,老大不小地跟着郭凯去疯。    小娟不喜欢郭凯,说他太油了,一双眼睛总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怕我这老实稳重的人跟他在一起吃亏。我不言语。小娟有她的担心,我觉得很正常,毕竟我的选择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开始变得不确定,这是小娟极端厌恶的。    我和小娟是大学化工专业的同学,我们班当时40个人,女生就3个。因为是本地人的缘故,小娟性格开朗,熟门熟路,加上化工专业的女生本就是稀罕宝贝,她在班里的人缘极好,同时也享受着众星捧月的优待。    而我那时一门心思扑在专业上,对情爱一事不太上心。或许是我的学霸光环让一众男生黯然失色,又或许是我平素寡言少语增添了几分神秘味道,总之,我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成功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在大三那个春夏之交的清朗夜晚,在校园里那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下,小娟吞吞吐吐一脸羞涩向我表白时,我有那么几分钟是游离的。    倒不是我有多么激动兴奋,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不过事后我仔细考虑了,我们读大学那个年代,虽然人们的思想观念伴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已渐渐开放,但女生主动表白还是需要莫大勇气的。细细想来,小娟人不错,性格挺好,没啥坏脾气,我也没有女朋友,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拒绝人家。再说了,女孩子终归是面浅的,让这样的女孩伤心,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我们便在一起了。大学毕业,小娟不愿折腾,通过家里的关系,留在了本市卫生局。我在她的劝说下,放弃了去北上深打拼的想法,进入了N省的化学研究所,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再然后,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按部就班地结婚,工作,生活,日子琐碎平稳,波澜不惊。    要说唯一的缺憾,便是我们还没有孩子。小娟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这让我们的造人计划一再落空。老话说“儿女前世修”,强求不来。好在我是比较淡然的性子,加上内心仍保有着做一番事业的火热,也着实不愿急着要小孩。但小娟却对此耿耿于怀。在外人眼里,她自小便衣食无忧,一路顺遂,如今工作如意、夫妻和睦,眼看着其他同事朋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内心难免失落。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求医问药,只是年岁渐长,小娟的肚子仍然没有消息。而我在这个时候还要出去创业,对她来说肯定难以接受。    为了让小娟安心,我和她有个三年之约。三年里,我和郭凯出去放手一搏,本地也好,外地也好,她都不再说什么。但三年期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回到她身边,小娟不喜欢两地分居的日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年里会发生什么,但不论如何,小娟愿意给我时间,我还是挺感激她的。    就这样,家里安顿好后,我和郭凯便全副身心投入了创业的没日没夜中。俗话说,“不熟不做”,我们既然都是化工专业科班出身,又长年在这个领域里混,资源和人脉都有,自然也把挖掘第一桶金的机会放在了这里。    当时我在研究所里主要负责工业二氧化氮气体分离的技术研究。这项技术在国内除了燕大有做以外便是我们所了。由于主要应用于少部分工业企业,且使用周期较长,需求量也不均衡,比起其他客户多、收益高、见效快的研究项目,所里并不重视,分配的资源也少,我一个人几乎扛了一个团队的活儿。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由于我个人“承包式”的研究,这项技术反而成就了后来“凯然化学”的成功。    而郭凯,在技术底子上当然不如我,但由于性格外向、思维活络,干了一年研究后就被调去所里的外联部,专门负责与外面单位的各项接洽事宜,因此认识不少企业客户,这为我们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市场信息。    我们分析过,我俩几乎算是白手起家,化工行业有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初始投入巨大,回收周期较长,这也是个人鲜有涉足这个行业的原因之一。而我研究的那个气体分离技术虽然毛利挺高,但由于市场极度细分,知道的人较少,即使知道,又碍于资金投入、需求不稳定等因素大多选择放弃。但郭凯这一路接触下来,发现虽然有需求的客户不多,但供应方也很少,目前只有燕大一家在供货,反而使得细小的蛋糕也变得巨大。而且,虽然使用周期长,但客户的使用频率并不一致,因此即使需求有波动,差距也不如想象的大。至于生产方面,我们打算先采用租用厂房、委托加工的模式,这样前期投入比较小,自有资金便能运转,第一步只要能让资金循环起来就算胜利。    说干就干,我和郭凯开始着手选址选厂。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我们决定在离N省较远的西部C市注册。或许那几年真是鸿运当头,恰好遇上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西部省份廉价的材料、人工成本让我们的公司发展顺风顺水。郭凯又适时引入高新技术概念,更使得当地政府和银行对我们的各项扶持迅速而到位,短短三年时间,“凯然化学”规模便翻了两番,一跃成为当地业内外皆知的著名企业。    随着公司走上快速发展的轨道,我和小娟的三年之约也日渐临近。要说这几年因为我的创业成功,家里的经济条件较之前有了明显的改观。我们从原来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搬进了市郊的别墅,小娟也拥有了她一直心仪的甲壳虫。我也把父母从老家接了过来,顺便照顾小娟平时的生活。    其实当时我有想过,眼下生活越来越好,小娟会不会改变她当初的想法,让我继续做下去。毕竟公司现在正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期,我的退出肯定会对郭凯、对公司有不小的冲击。再说我内心也放不下,凯然化学从无到有,就像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还没成年便要撒手,实在有些舍不得。    可当我有次无意间跟小娟提起这个话时,便彻底断了念头。小娟说,她从小家庭条件优渥,对钱的追求不如我强烈,她已经过了三年独守空房的日子,眼下亟需的是一个待在身边的丈夫和一个盼望已久的孩子。    每当小娟搬出孩子时,我便只有沉默了。我理解她的心情,即便我想说我并不是她口中认为的有着强烈金钱欲望的人。但这事确实我意欲失信在先,小娟给了我时间,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想逃避兑现承诺。    所以当我向郭凯提出离开公司时,他不可置信地足足瞪了我两分钟,然后开始破口大骂。我平静地抽着烟,任由他发泄完毕——这是我该承受的,因为之前他并不知道有这三年之约。毕竟当初我俩一穷二白,能否做上三个月都前途未卜,遑论三年的时间。    郭凯了解我的性子,没决定的事情不会开口,开了口就代表已无转寰余地。于是,在冷处理了我一周之后,他同意了我的离开。但是,他也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允许我放弃股份;二是在凯然化学遇到危难时,我必须回来。    我答应了。    公司上下对我的离开也感到突然和震惊,但既然两位老板之间已达成默契,他们自然也无法多说什么。随后郭凯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但仪式上他自始至终表情都是凝重的。    临走前一夜,郭凯叫上我去火车站旁的酒馆喝了一壶。这是我们当初来到C市吃第一顿饭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彼时我们只是无数来到这座城市的寻梦者中的一员,带着反复的迷茫和脆弱的希望,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拼命追逐一点内心仅有的东西,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那晚我们都喝多了,酒酣之际,郭凯搭着我的肩说到,“兄弟,早知你有三年之约,我就不会找你创业,可是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可能有凯然化学呢。”    说完,他就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而我,望着窗外潺潺的夜雨,眼眶不由湿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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