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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萦绕,香料扑鼻。  伏音硬是没料到容玦会把她拉来风雅楼洗澡,早不洗晚不洗,偏偏是正午时分。联想到之前他皱眉问的话语,她不禁仔细嗅嗅身上,却没闻到丝毫异样。  那他为何非得让我沐浴?  这一疑问在她心中盘踞生了根,但也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解答。  沐浴完毕,因找不到他俩,经多方打听,她才找到依荷的住处。见房门半掩,她也不甚在意,直接推门,随口问了句“你们在干嘛呢”,抬眼却见容玦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又见依荷勾住他的下巴,方醒悟此间正上演一番风月,自己的出现扰了二人的兴致,自觉尴尬愧疚,小声说了句“你们继续”,然后便掩门而逃。  她一逃,便逃到了风雅楼外,脑海仍在反复回放着刚才情景,自觉血气上涌,心思难平。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让我沐浴;可他又何必带我来此?  她这番想着,推想至此,却忽然一怔,陷入另一番茫然。几番纠结后,她又想起那抹艳红的身影,不觉竟松了一口气,便为自己反常的心理找到了缘由——她是在为画烛鸣不平。  找到这一理由,她心里竟快活了许多,以至于在容玦找到她时,她正倚着桥墩看鱼,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河川自南向北流经丝箩城,将其分成东西两岸,河水不深,两岸稀疏有人家,当地人便将其命名为浅川。川中隐约见小鱼,伏音游览至此,一时兴起,逗留此处,俯看游鱼嬉戏。  正午时分,微风抚岸,桥边人影散乱,叶落逐川,川中鱼儿时聚时散。  俯瞰良久,她才留意到河面倒映的自己的影像,摸了摸脸上那层皮囊,除了几道无伤大雅的刀痕,竟是安然如初;她呆立许久,只觉阳光更为灿烂,处处洋溢着暖意,蹦跳着转了一圈,才发现身后有人。  那人好似站了很久,叶影散落在他的身上,光圈点点,斑驳浅浅。  她只顾欣喜,跑到那人面前,扯扯自己的脸皮,笑:“子夜,你看!”见他点点头后沉默不语,不由嗔怪,“我知道,你定是嫌我坏了你的好事,但其实吧,你看画烛对你那么好,我本来是想撮合你和她的,但你既然喜欢依荷,我可以‘倒戈’,支持......”  “说完吗?”听他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她怔一瞬,然后点点头。  “看够吗?”她自知他指的是池中鱼,又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说完,他便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伏音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数着时间在分秒间弹指而过,看着他们从宁静的桥边走到热闹的街市里,张望着那从不回望的背影,自觉无趣,又不知如何解闷,只能寄希望于两侧的街铺。  看得正入神,她却见容玦将一面具卡在自己脸上,听他道:“以后出来戴上它。”  她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的画像如今还在城门口挂着,若是以后照她刚才那般招摇逛街,哪天定会被人认出,她的伪装计划便就此终结了。可是,难道顶着一枚面具出门就不招摇了吗?刚想问出口,那人却已走远。  叹一口气,她总觉得今日的子夜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阴霾,不会真是因为...依荷?  护卫大了不由主。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想当初的子夜,性子上傲的没话说,她花了四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给抚平了,如今却要周而复始?    伏音第一次见到子夜,是在九年前的初春。  当时,她刚从学堂回来,一眼便望见他。他身穿倾尽暮色的长衣,随意地摆弄着榕树枝叶,明眸秀眉,颜如舜华,凝眉处却透着凌人的傲气。兴许就从那时起,她发现了他与旁人的不同,怀疑起他的身份。  初到幻璃宫,容玦唯一有所耳闻的,便是这个间接害死他母亲的小伏音了,于是他走了步险棋,日日在伏音必经的道路上静候,制造出这所谓的巧遇,却让她在注意到他的同时,也开始提防他。他走错了一步,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只是那时的伏音只觉得有趣且荒唐。有趣的是,这个人与众不同;荒唐的也是,这个人与众不同。  她抱着如此心态,在旁观望了许久,见他毫无察觉的迹象,索性遣退了众人,肆无忌惮地走到他面前,却听他轻声道:“你还要看多久?”顷刻间,狂风乱作,落叶飞舞,银剑出鞘。  叶,折透着阳光,落在土地上,亦落在他的剑上;剑,握在他的手中,亦逼于她的脖颈上。  她那时只觉光与影一并投向自己,片刻后软了声音:“你、你是谁?”见他不语,加重了内心的忐忑,片刻后,才听他冷笑一声:“不过如此。”之后便飘然远去,余留她愣在原地。  大写的好奇,致使伏音选他成为自己的护卫,也正因如此,使她早一步察觉他的身份。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望着近前人的背影,伏音不由将他同九年前进行比较,最终发现他走上了两个极端:以前是没事找事;现在是有事不理。一番总结过后,她自感拥有文学细胞,不免得意,哼唱着赶上前者。  那时,她只知当初,是他利用了她的好奇,引她入局;熟不知最终,他却令自己深陷棋局。  伏音的变化令在旁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事后,她问过容玦,他却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知道他是在敷衍,她便没再问,脑中却不时闪过茀苡的画面。她去找依荷,依荷也只是笑,笑她想象力丰富,把毫无关联的两者联想在一起。慢慢地,见寻求答案无果,她也把此事搁置了。后来有一天闲谈,谈及她脸上消失的烧伤,付伯闲敲棋子,悠悠说了句:“伏音即福音,自有灵力相助。”思来想去,她只得将此事归功于父王给自己取的好名字上了。    眼下入了冬,画像照样在城门口挂着,那张面具伏音依旧戴着。丝箩城无人不知,天才客栈有个丑陋不堪的小哑巴,他为了不吓到别人,天天顶着一张面具出门。此话传开,成为城中人的闲谈,好似小哑巴原先就身处城中,身处客栈。她终于明白容玦命她戴面具的真正用意。  入冬后,百物凋零,日子加紧,画烛归期将近,袖儿忙着整理物什,城中却发生一件令众人始料未及之事。  起因是丝箩城中一户姓殷的人家招亲,付小林贪玩经过,正好被殷家小姐的绣球砸了个踉跄。  殷家并非大户人家,仅靠着祖辈传下的殷月楼积累点财气。小女殷罗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却是一泼辣性子,见各地兴砸绣球招亲,便想一试身手;谁知到了吉时,门可罗雀,不由怒从心生,见远处隐约有人影,便毫不迟疑地向其砸去。  原来,城中人尽知这殷罗的泼辣性子,在见到城中贴有殷家的招亲告示后,忙偷着告知自己熟识的及冠男子,叫他们千万别在那日那时经过殷月楼;小林见付伯松懈管制,整日游手好闲,早出晚归,没事儿便找依荷听丝品竹,压根就没听说什么‘夜叉招亲’。  此刻,得知前因后果的他追悔莫及,忙回客栈找来亲友哭诉,左一个不愿,右一个不娶,嚷嚷了良久,哭完却听伏音问了句:“绣球谁砸的?”  “殷罗,那个母夜叉。”小林抽噎道。  “绣球砸的谁?”  “...我。”  回答完,他自感上当,揉眼看看伏音,见她轻轻抿了一口茶,冲他一笑:“那便是了。小林,你很聪明,你知道该怎么做。”  “可、可我喜欢的是......”小林见伏音转舵,随即瞠目结舌。  “依荷,可不是任谁都可以喜欢的。”伏音虽是在对小林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容玦。她自认为明白了容玦当时来丝箩的理由,弄懂了他对小林说这句话时的心境。  “小林,依荷姑娘知道吗?”见小林的脸憋得通红,赤凌撩开扇子,在旁给他扇了扇。  小林呆站片刻,终是摇摇头。  自小林被殷家绣球砸中,来天才客栈吃饭住宿的人增多。对于此,付伯笑得合不拢嘴,认为殷罗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带来了财气;画烛则不那么认为,反倒撇撇嘴认为来这儿的人是在可怜他。丝箩城殷家小千金的泼辣性子,即使是她这个在西城足不出户的郡主也有所耳闻。在她看来,小林抱不得美人归,拐走一位名人,也是蛮不错的。于是,她将心中所想原封不动地告知当事人,却引得小林嚎啕大哭。  小林病了,茶饭不思,病中喃喃地唤着依荷的名字。  听闻此事,依荷却是抚琴一笑:“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依荷姑娘不愿随在下去看看他吗?”  “不愿。”她抬眸,神色一凛,随即眉目疏散,“听闻天才客栈来了位白衣公子,想必就是您了。”  “在下赤凌,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初次?”肆意打量着眼前这宛若谪仙的男子,她轻舒懒腰,晃悠悠地站起,围着此人转了一圈,刚想像往常一样使用幻梦引,却被那人一举擒获。  赤凌钳制住她伸出的手臂,一改往日温和,笑道:“的确不是初次。”见依荷面色不改、眼中略显疑虑,他轻笑一声,“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此话一出,依荷脑中乱成一片,身体僵硬,随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找我......”  “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响彻在耳畔,轻柔如歌,却令她铸成的心墙顷刻崩坍。  她知道,这场梦是该醒了。    夜半,容玦收到张字条,上面注明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字迹清秀,却是刻意为之。  他应邀前往一人迹罕至的墓地,一路上杂草丛生,树影婆娑。见此状,他用法术点燃符纸,幻化出莹莹烛火;刚至目的地,便见树下隐约有人影。  那人身材窈窕,手持蒲扇,缓缓走进他,启唇道:“阿玦,你来了。”  “依荷,你约我来这里做什么?”容玦环顾四周,见此地尽是坟冢,荒凉破败不堪。  “依荷?你竟还叫我依荷!”她嗤笑一声,“我向来都不是她,她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年了!”随即用法术将石碑驱开,令土堆散开,露出简陋的灌木,“我的驱壳也在这儿躺了太久了。”  低头见到墓中人腐烂的身体,他无甚惊讶,像是事先料到一般,看向眼前人:“所以,你倦了,想回去?”  她凄然一笑:“算是吧。”顿了顿,看向容玦身后,“所以在此之前,我想告诉某人,他的梦,是时候醒了。”  见此情况,容玦侧目,在婆娑身影中看到了小林惨白的脸,惊讶间却听她说:“谢谢你,引出他。”  引出?她若是想自爆身份,直接找小林即可,何必用我引出?容玦正想着,却听另一熟悉女声轻声问道:“子夜,她是洛羽觞,对吗?”恍惚间,他望见伏音远远站在树下,烛火过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因为我太笨,与之相处三年没发觉一点端倪?因为你以为我没必要知道?容子夜,究竟你还隐瞒我多少?  伏音闭目,不去想这些是是非非,没错,她的愤怒源于震惊,震惊那个曾在幻璃宫的小药师竟夺人身份在她眼皮下生存三年,震惊她洛羽觞与子夜的关系匪浅,震惊得知一切的子夜却对她只字不提......  此时此刻,伏音发觉前方小林的衣角动了动,见他缓缓朝羽觞走去。  一步一步,步步铿锵。  恐怕此时,比她更为震惊愤怒的便是付小林吧。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小林在收到那张字条时的欣喜,纵使他病情未减,咳嗽不断。在一刻钟前,他还兴趣盎然地对她说:“小音子,依荷主动约我了!她主动约我了!”所以她才疑惑,因知片刻前子夜刚刚出门,看样子应是去小林字条上的地点,心中隐约有不好预感,才尾随跟去。熟不知,等待他们的,却是如此真相。  洛羽觞,你真狠!对席城空是如此,对赤泽是如此,对小林亦是如此!  付小林走至离羽觞一丈才止步,脸庞浮现出旁人从未见过冷峻神态。缓缓地,他开口:  “你是依荷,对吗?”  她眼中浮现一抹轻蔑,轻摇蒲扇:“你刚才没听清吗,你的依荷,从三年前就死了。”  “哦,所以这三年,你一直都在骗我。”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连容玦都听不清晰。  “嗯。”  听她如此回应,他血气上涌,向她步步紧逼,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捏住她的肩,厉声道:“把依荷还给我!把我的依荷还给我!”  “还给你?凭什么,”她再度嗤笑,“凭你把她买到窑子?你可知,我尚未出现的这些年,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小林瞳孔微颤,似是讶然不解。  “她被你买至风雅楼,日日饱受欺凌;她性子本柔弱,经不起那些逛窑子的客人的再三挑逗,一心寻死,因相貌姣好,被安婆一再制止。哼,安婆那样的人,怎会放过这样一棵任意驱使的摇钱树?安婆令她应付更多的客人,如若不从,便用板凳打她。她身上数以百计的淤青伤痕归根究底都是拜你付小林所致!怎么,你还想学那些嫖客捏碎她的骨头吗?”  小林猛然松开双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膝跪起。  “所以,三年前,我感知到她的绝望,来到这,找到她。她知道,我想要的是她的皮囊、她的驱壳,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说,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不如魂飞魄散地死去。你说,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的‘献身’,我怎能忍心拒绝呢?于是,我变成了她,拥有她的记忆,一步步将自己逼至高位,将曾碾压过她的人一一报复;丝箩第一舞姬,这名号当真响亮呢!这本是她应得的,到最后竟由我来实现,小林子,你说,是不是天意呢?”说着,她俯下身,用手支起他的下巴,手沾的竟都是泪。  “洛羽觞,你别再说了!”伏音跑至小林身侧,拿开羽觞的手;小林则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任凭两人推搡。  “为什么不说?我就是要告诉他,依荷自被他卖到那里就不再吃什么紫米糕了,因为她怕了;告诉他,依荷到最后都不知道卖她的那个人是谁,更无从谈什么原谅了。”羽觞冷冷地笑了,转而又对紧盯棺木的他道:  “付小林,她临死前都没提过到你半句,有些罪是一辈子都赎不清的。”  他听到凄厉的话语响彻在自己耳边,句句戳心,字字泣血,脑海中又浮现那个乖巧的身影。她说,小哥哥,你做的紫米糕真好吃。好吃?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吃到紫米糕,也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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