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小林跌撞跑远的背影,羽觞取下头上发簪,任头发被风吹散,谁也没留意到她滑下的那行泪。“我这样告诉他,是不是太过残忍?”见无人应答,她拭干泪水,“不,这是他应受的惩罚。” “你不过是想让他断了对你的那份念想罢了,何苦找这些缘由?” 见心中所想被容玦一语道破,她不免抬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左使真是好雅兴,不去安慰方才追出去的你家主上,反倒留在这儿胡乱猜测,你难道不怕与她再度决裂吗?” “我相信她的出现是在你意料之外,所以,你今日找我来一定另有目的,莫非是你之前所说的——想回去?” 羽觞默不作声,将手中蒲扇、发簪置于地上,任微风拂面。终于,她启唇,吐出的声音略显喑哑:“然后呢,我该怎么做?” 容玦轻叹一声,从袖中掏出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顿时风浪乍起,飞沙走石,符纸被点燃,火光渐渐将羽觞包围。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隔着烈火,他看到她笑着点点头。 容玦,这是你的使命。他闭上眼,这般想,似是以为不看就不知曾与他同为一门的女子的惨状。 与以往不同,他没有听到除噼里啪啦的烧灼声外的其他声响,好似她事先便预知到这烈焰焚烧的痛苦,于是万分从容地一一承受。 她可恨么?是!她背弃了自然法则,肆意流窜在外,引得他母亲临死都耿耿于怀;她刻意接近席城空,又不顾往日情谊杀之,从而夺得永生;她利用自己夺来的身份,骗取别人的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利诱...... 但,她也可悲。她在短短十载的生命里可曾真正快活过?或许曾经有,可也被她自己毫不吝啬地碾碎。 可是,这样一个随意终止他人生命的自己,又与曾经的她有何区别! 一挥衣袖,火光尽灭。容玦抬眼,可那余烬中哪里还有她的身影?符未尽,人已无,如此只能说明——洛羽觞已被他人人劫走。 在火光乍现的一刹那,羽觞在想,她这荒唐可笑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了,这挣扎,这彷徨...... 跳跃的火光中,她看到一个影子笔直的立在远处,火光竟照不清他的面容。有人说,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会产生幻觉,于是,她将那个影子看成了那人。 朝着远处一笑,她出声轻唤:“师兄......” ...... “你,带我走。” “为什么?”那人将眉毛拧起,毫不掩饰对她行为的诧异。 “因为我可以让你获得你想要的。” “那小丫头,你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自由。” 她与他是同类人,一生都被一物束缚,只不过束缚她的是空灵树,束缚他的是虚桐山庄。在“偶遇”他前,她已做足了功课,知道他所爱和所恶,加以她编的令人听之垂泪的身世,她顺利随他入了虚桐山庄。 座上的是位长者,听他唤其师尊,她也如此称之,却引来那位师尊的大笑。他笑着说,女娃娃难成大器。她正要争辩,却见他跪地,恳请师尊将她收归门下。她至今不知,当初他如此行事,是为了他的自由,还是为了她。 后来,她才得知他名为席城空,是山庄中的右使,而她的师尊便是庄主,也是北璃丞相,同样也是容玦的舅父。 “以后叫我师兄。”他俯身,将飘落在她头上的花瓣一一拈去。 ...... “师兄。”她忽然清醒,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幔帐,去听见身旁一懒散声音似嘲似弄: “看来你当真对那个被你亲手处决的师兄念念不忘呢!” 她转脸,见南暝澈身披玄紫狐裘,头戴银铝面具,坐于床侧,不免疑惑道:“你不是说......” 他捂住她的嘴,做出噤声样子,缓言道:“在你对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我不会让你死。” “哦?”她拿开他的手,嗤笑一声,“那您想让小女子为您做什么?” “虽然经过你的指引,我已明确得知我王妃现处何地,可我不想让这局棋了无生趣的结束;”他撩起羽觞的一缕发丝,“先前有一蠢女人不自量力,假扮于她,混入我南暝宫,现已被我打发出去;而你与她相处多年,又擅‘千变万化’,模仿她,应该不难吧!” “你想借此应对外界舆论?” “聪明。” “那你为何不接她回来?” “我自有办法令她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 羽觞见他如此,不再加以评论,闭目不语。她这一生就是他给的,听他的话做伏音的影,又有何不可? 只是,她不甘啊...... 不久,丝箩城门上的告示被揭下,殷家门口挂上了红灯笼。 如今两大喜事传遍丝箩。一是南暝的王妃被找来,门口的禁令解除;二是殷家喜宴择日举行,成年男子再也不用担心被夜叉殷罗的绣球砸中了。邻里邻外都在传言,殷家姑爷自知被殷罗砸中后一病不起,似有抗婚之意。民间揣测不由一不小心传到殷小姐的耳里,于是乎,喜帖尚未发完,灯笼尚未挂全,左邻右舍便见殷罗自个手持长鞭,立于客栈门口,对着门口伙计说了声:“叫你少东家出来。” 那伙计立即吓得声音发颤:“请、请等一下。”忙进入客栈找付小林等人,刚巧小林大病初愈,正起身走动,伙计见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扯着小林,撒腿儿跑到门口,推出小林,躲入栈内。 见其果真病了,殷罗信了传言,扬起鞭:“你真想抗婚?!” 小林正心情低落,没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口中喃喃道:“不是的......” 殷罗心情舒畅,收起鞭,以防万一,又问道:“你不想娶我?” 陷入回忆中的小林,压根没听她问些什么,又应了一句:“不是的。” 殷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那就好,若是你抗婚不从,”说着又将鞭子朝着大地一挥,“你懂得。”霎时尘土飞扬,看热闹的人列开老远,唯独小林立于原地,屹立不倒。见此情况,殷罗更为满意,暗叹自己手气好、魅力足,说了声“后天乃大吉之日,就那天吧。”接着便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谣言转而不攻自破,代表着小林的婚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尘埃落定。 被邻里称为好男儿的小林,在得知自己当时所言为何后叫苦不迭。 画烛接过袖儿递给的糕点,咬了一口,含糊道:“小林,你就从了吧,依荷既然跑了,你也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要说这两日惊天动地的丝箩奇闻,莫过于第一舞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这引得多少男子垂泪啊。画烛觉得付小林出乎意料顽固的病也与之有关,方出言劝解,却见小林不语,其他人又将目光汇聚于她,更不解:“看我干嘛,看他呀!” “咳,”缓解下尴尬,容玦递给画烛一大糕点,“郡主,多吃点,压压惊。”画烛受宠若惊,忙将众人的奇异举动抛于脑后。 “子夜,你究竟想把依荷是羽觞的事瞒大家多久?” 手中一顿,见他人神色无异,容玦才知伏音用法术将声音传入自己耳中,知她法力低微、不可久用,于是道:“跟我来。”他们出去得太早,以至于没听到赤凌与小林的对话—— 赤凌轻揉着小林的头,似是不解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想娶她?” 小林点头,自顾自地唠叨起来:“是啊,可我之前就那么应了,我也不知道当时......” 只有付伯察觉到赤凌渐趋深邃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风过竹林,竹叶簌簌,被墨色渲染的天空里晕散出一轮明月。如此宁静的冬夜,却偏偏令人颇为不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见容玦步于中庭,好似没有开口的意愿,伏音斟酌一阵便开口。 “朔月。”他轻唤,伏音便见一黑影从暗处窜来,持剑向他们行礼,正纳闷,却听庭中人对她说:“他是我的影卫,这些年来一直如影随形跟着我,暗地里帮了我很多;我除了是郡主名义上的护卫外,还是虚桐山庄的左使;而羽觞是我的小师妹,也是那里的右使。她虽表面上背叛庄主,但实际上是在完成庄主委派的任务——监视你我。” “你们庄主是谁?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当朝宰相,我的舅父,裴渊。”他缓缓吐出这十个字,“监视我,自然是源于对我的不信任;至于你......” 月光碎裂在他的脸上,令伏音看得吃力,只听他说:“你是幻璃公主、南暝王妃,他自然要对你的行踪掌握无误。” “所以从一开始,我的行踪被他们掌握了?所以完成任务的她离开了,把这接力棒传给了你?”她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子夜,不管你的舅父是何目的,你可当真是他的好侄儿啊;原本我是对南暝澈的话一点也不信,现在想来终是我太天真了。” “公主,左使他若真是如此,就不会将这一席话说与你听了。” “也是,”听朔月如是道,伏音歪着头思忖一瞬,看着容玦,“可我总觉得你还有事瞒我。”见容玦僵硬的表情,伏音不由心底沉了几分。 “伏音,”他的声音有些许喑哑,“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好,我懂,就如当初你心怀目的地接近我,就如现如今你等我发现羽觞的身份才告诉我,我受你保护惯了,没必要知道这些事,可我拜托你,”她拂袖而去,声音泯灭在天际,“念在我们主仆一场、朋友一场的份上,尽快随画烛走吧,我日后身处何地也无需左使您来费心!” 很久以前,她就听过朝堂上有一钳制她父王的厉害角色——丞相裴渊,他自小习得一首好字,又心怀大志,本应成为国家栋梁的他,却在宫廷旋涡中迷失自我。他聪明却贪婪,勇猛却狡诈,混迹朝堂,翻云覆雨,又暗地里组成一庞大支系,阻碍着父王的决策,牵制着高堂之上的一举一动。后来,她沦落丝箩,听站内闲谈的客人讲过,她的二哥赤泽已逼宫,坐上龙庭,实际上却是裴渊在操控,赤泽现如今只是个傀儡......无数人告诉过她裴相如何如何,甚至在南暝澈说容玦与其舅父怎样怎样时,她都只是一笑置之,从不考虑容玦与裴渊有何关系,如今得到他亲口证实,她只觉得可笑,可笑自己像一个被他容子夜放在鼓掌之间的蚂蚱,他玩腻了,厌倦了,便将一切告知于如蠢猪般的自己。 “左使,真不用告诉公主吗?若是她知道一切,也不会怪你的。” “的确,但,”容玦轻叹,“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用牺牲自己,来换这一切的终结。”朔月看到他的左使闭上眼,接着又听其缓缓道:“我承认,我有私心。” “左使不必自责,任谁都会有。” 容玦看他良久,方问道:“那件事查得怎样?” “您猜的不错,右使确实被南暝澈带走,而且她顶替了公主的身份,只是......” “说下去。” “只是属下不明白,南暝澈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家王妃在途中失踪,三年间杳无音讯,他虽坐实了百姓心中钟情帝王的形象,但在宫廷朝堂之上难免会受到非议。作为伏音替身,洛羽觞是最好的人选。她跟随伏音多年,又善于模仿,定能诠释好这一角色,但这都不是南暝澈选她的关键。” “那关键是?” “南暝澈于她有恩,她不会背叛他。” 日月交替,弹指之间,殷罗口中的“后天”已然来临。可当灯笼齐挂、号角吹响,付小林一脸不情愿地戴着红花出现在殷家门口时,听见的只是府中一声惨叫,以及戛然而止的喜乐声。 紧接着,殷家人说,老爷殁了。 当付小林回到客栈时,已至正午,大伙还在沉浸在喜悦中。 画烛见他一人一脸呆滞地晃进栈内,不免奇怪,忙问道:“新娘呢?子夜哥哥呢?” 宾客们停止了喧哗,神情古怪地看着来者,只听他说:“殷老爷去了,白脸说、说殷老是被妖怪吸血而死,让我先回来。”众人瞪大了眼,见新郎官面色憔悴、神情恍惚,不由信了几分,忙蜂拥而去,以免沾了晦气。 “妖、妖怪?”画烛咬了咬发白的唇,手指轻颤。 “所以,容子夜他还留在那里?”见小林点点头,伏音手持木剑,“我去看看,你们留在这儿。” “伏音,”赤凌拉住她的胳膊,“你以为凭这把小木剑就能对付得了妖怪?容玦修炼法术多年,那种偷食人血的小妖能奈他何?放心,他会没事的。” “我、我没有......”伏音急忙辩解。笑话,她怎会担心一个利用她的无耻之徒?!她只是,只是...... “若你执意想去,我陪你同去便是。”赤凌话如春风,令伏音不自觉地点点头,见一旁的画烛也有想去的意愿,道,“郡主就留下来安抚小林与付伯吧。” “我......”画烛刚想抗议,便见那两人已没了踪影。 殷府外,凑热闹的人不在话下。 刚步入其中,伏音便闻到一阵腐臭,自里向外弥漫开来。见府内家丁有的掩住口鼻,有的默默垂泪,她心生感慨:“这时便能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人的真情了。” 赤凌不置一词:“看出的也只是表面,人永远无法获悉别人心中在想什么。” 府中亭台轩榭、错落有致,若不是家丁牵引,他们凭着那并不灵敏的鼻子,根本找不到去处。 “都说殷家并非大户,但见府上精巧布置,堪比豪奢,殷老爷也是费心了。” 听这一面具小哥这般说,带路家丁绕过曲桥,说了句:“您有所不知,这府中布置全权交于大姑爷,大姑爷本为富家子弟,现又位及权臣,对大小姐万般宠爱,给老爷修了这座府邸,助他颐养天年。谁知竟出了这档事!不知哪一妖怪为祸人间,竟算计到我家菩萨的老爷身上了!” 走过桥,恶臭加剧,一清幽老屋坐于其中,阶上隐有青苔,黑檐白瓦上攀满爬山虎,若是以往,伏音定会对这一景致多加赞叹,可如今她却觉得此地更显寂寞荒凉。 见周围无其他建筑,赤凌问:“只有殷老爷在这儿居住吗?” “是,老爷他喜欢清静,二小姐的厢房与老爷相隔甚远。” 伏音默然不语,只觉事有蹊跷,不单单是一个小妖精这么简单。推门进屋,她不免吓了一跳,见殷老爷被吸干了血、皱巴着皮倒在中央,屋内人丁稀疏,弥漫着浓烈的腐臭。 离尸首最近的容玦,抬眼看了来人一眼,眉头皱起:“你来这里干嘛,出去!” 兴许是源于屋内令她作呕的瘴气,也兴许是因为容玦令她不爽的脾气,伏音当真煞白了脸、头也不回地出去,因而没听到屋中人的一句:“这家伙,真是......” 屋外的伏音刚平复了心情,便看到赤凌与一红衣女子在桥边攀谈。仔细一瞅,伏音才看出那红衣的纹样,以及那女子艳丽却哭花的妆容。那红衣是嫁衣,而那女子是殷罗。她哭得梨花带雨,也算不上是什么美人,站在那里,却是孤若游龙、翩若惊鸿。 那女子,在她自己婚礼当日痛失了父亲。 和自己一样。 只不过她看见了自个父亲死后的惨状,而自己没有,所以...... 伏音猛然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沉浸于过去,打定主意,要帮这个与自己相似命运的女子,于是,她走上前抱住那人,轻拍她微颤的肩膀,柔声说:“可以告诉我先前有什么异样吗?我要帮你,帮你找到那个杀害你父亲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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