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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殿政变后,容玦知裴渊父子不会绕过皇子,于是暗中送安垣到藏书阁密室内。他在火烧宫墙时的种种表现,一是因未能及时调度宫人懊悔,二则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裴晏起疑心。如今保住了幻璃王室的血脉,事情还没有结束,眼下的关键是让安垣悄无声息地活着。他一方面靠着宫中密室偷偷联络王室旧部,使复国势力日益强大,另一方面用法术幻化假人日日午夜教授小安垣,并将一日食材带至藏书阁。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裴渊如愿以偿地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裴晏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太子,尽管他们饱受着宫中各种非议。  容玦或许是他们唯一一个没有斩草除根的人,他被封了个闲差,日日闲暇无事待于宫庭之间,他自然不认为他们留他一命是念及血缘之谊。不想也知道,他们父子,定是觉得他容玦还有用处,或许是为了遏制外头的流言蜚语,使政变源头皆指向一人,或许是,以他为棋欲吞并南暝,又或许是两者兼具。  裴渊父子的算盘打得响亮,又好似因忙于“血洗”朝堂,无暇顾及容玦暗处的小动作,以致安垣在阁中密室活得安稳。  一日午夜,在容玦传授完知识,准备回去时,安垣弱弱的声音打破了室中宁静。  “喂,”他问,“你不怕我以后杀你吗?”少年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刚毅,晶莹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面前人,犹如星光般璀璨。  容玦停下手头动作,转身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  “你虽教我处世之道、治国之术,但你毕竟害了我父亲,那天我看得一清二楚,早晚有一天我会……”安垣蓦然顿住,只因他看着眼前人俯下身,轻拍他的头,进而直视他的双眼。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跟她守护幻璃城,如今我却未能做到,所以安垣,往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认了,我只希望你和她好好活着!”  安垣瞬间失去了全部语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那一眼,看尽了那人眼中的真切和他稍纵即逝的怅惘。    “你是何人,哀家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娘娘,臣妾是羽嫔,半年前被晋封,因病半年里未曾参加过宫宴,娘娘没见过臣妾并不奇怪。”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被表哥雪藏数月的羽翔宫娘娘,沫儿曾说是个冰雪美人,现在来看却是言过其实了!”  “丽儿,不许无礼!”  “是是是,姑母!适才那个小宫女被罚打五十大板,您说该怎么罚她好呢?”  ……  小宫女、五十大板、惩罚……  若干字眼猛然钻进她的脑海,使她皱眉,慢慢睁开双眼。  地上污秽,身侧稻草,头顶蜘蛛,倏忽涌进她的视野,迫使她瞬间清醒。  “啊——”伏音大叫出声,马上有狱卒携棍前来勒令她闭嘴。  忽视掉头上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她顶着满头乱发冲上前,抓住从缝隙露出的狱棍,问出个不经大脑的问题:“这是哪里?”  果然,狱卒啐了一口,夺回狱棍,击打她的腰部,笑道:“你说呢?”  “大胆!”伏音忍痛抓住木棍,瞠目呵斥,“我乃当朝王妃,你胆敢如此,不怕陛下怪罪吗!”  谁料那狱卒竟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太后早已下旨将你贬为庶民,关押至此择日斩首示众,还王妃!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伏音怔忪一瞬,复而想刚才隐约间听闻的种种,抓住那狱卒衣袖,问道:“璎珞呢?沫儿呢?羽嫔呢?”  “我怎么知道!你这个疯女人!”狱卒拿棍子打开她的手,将她推搡在地,嘟嚷一句,“哦对了,还有一个跟你同时贬为庶民的妃嫔,她可比你幸运得多,只需在这儿待够七七四十九日就可离去,而且她这模样不错,也比你识趣得多,够我们兄弟享用几日!”  “卑鄙!无耻!”伏音站起来斥道,却被那狱卒甩手一巴掌。  脸上手上腰上具是火辣辣地疼,她知骂他无用,退回稻草堆上,待平静下来后,反是笑了,问:“为何?太后她以何缘由将我罢黜,又为何要将我斩首?”  “呵!”狱卒嗤笑,“为何!大后手谕上是说你有失贤德、不成体统,归根结底你是得罪了人!”  再究其本质,却是她失去了幻璃这座城,这座有力靠山!伏音冷笑,又转过头来看狱卒,托腮问:“你呢?又是奉谁的命令,要对我严加管教?”  “倒也不笨!”狱卒轻言一句,打开牢门,缓步走近。  “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那太后宝贝侄女!”对他的逼近不予理会,伏音托腮看着牢中狱火,轻笑讽刺,“权势和金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前者可仗势欺人,后者可使鬼怪推磨。喂,你说,她夜里会不会做噩梦?你呢,会不会,在夜半听到什么声音,譬如……”  她复而转身瞧他,狱卒面上不悦,透露出些许惊慌,却是赤红了脸,扬起了狱棍,刚想叱骂,谁知火光霎时熄灭了。待狱卒错愣之余,伏音飞身踢中他腹部,单手抢过他手持之物,逼于其侧。狱卒吃痛,惶然惨叫:“妖女!妖女!快来人!”  “别急,他们总归回来,现在,”她故意将声音拟得森然,“你只需告诉我,那个与我一同被关押至此的妃子在何处。”  “往、往右边一直走……”狱卒应声回答,语气怯懦涩然。  “很好。”她从他口袋中掏出个中钥匙,“这些个儿,总归有一把是的?”她抬眼看他,后者不假思索般连连点头。  于是,她又是笑了:“我既是你口中的妖女,便知晓你所言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  狱卒面色惨白:“妖、妖女,哦不不,娘娘,她那钥匙在侍、侍卫长手中。”他极为惶恐地说完这一连串话,不听回应,正想偷觑那人神情,却感颈间一疼,便没了知觉。  击晕狱卒后,伏音并没有忙着离去,而是将他衣衫翻查个干净,可惜却是一无所获。  当真如他所言,在侍卫长手中?  幽暗牢笼,除了月光,便已不见任何光亮,唯有风吹冷杉敲打铁窗,作出沙沙声响。  翻查愈久,她心中便愈是焦躁,现下羽觞被囚,璎珞沫儿不知去处,赤凌全然没有消息,幻璃国破,东芜派来的舞女也不知是何许人!她该如何?幻璃又怎么办?  突然,她心下一紧,因有冰凉利器逼于她脖颈。  这又是谁派来的?想起方才倏然灭尽的火光,她自嘲一笑。是啊,一直有人在观摩这一切,她怎没察觉?牢中静寂,狱卒少得可怜,她又怎能不惊疑?  “公主只需跟我走即可。”背后人如此道,声音虽被面纱阻绝,但伏音听来却觉得有些熟悉。  伏音不语,余光瞥见那人腰间官佩,心中了然:“你是侍卫长?”  那人往腰侧一瞅,知是这方物什的缘故,手上劲道稍松,道:“不,左使派我伪装成他来寻公主,寻到便带公主回虚铜山庄。”  趁颈旁利刃虚晃,伏音用右手夹住挑开,又用左手揭开那人面纱,道:“朔月,那这些又是何意?”可当那人面目尽显,真相呼之欲出时,伏音挑眉讶然道:“是你!”  眼前这人,莫不是方才大殿之内行为甚怪的侍卫!  “公主,我是朔月。”他犹自揭开脸上那一层皮囊,“右使已被他人带回山庄,请公主速速随我同往!”  “璎珞沫儿呢?”  “璎珞姑娘被打了五十大板,送去了浣衣局;沫儿姑娘被丽贵人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伏音掩住内心的惊慌,抬眼看向朔月:“他当真让我随你去虚铜山庄?”  “是,”朔月垂睑,“左使说公主必定不愿同往,于是派我以剑相逼,说这样方可奏效。”  她轻笑着,犹自观摩她手边的利刃:“奏效……他明知裴渊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却要引我入虎穴,为何?朔月,替我转告你家主子,我宁死也不愿踏足那里!”  “公主,这可由不得你!”朔月抽回刀刃,任它划伤伏音的手,继而捅向她的胸口。  她避之不及,径直受了这一刀,冰凉入骨,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痛,很快,嘴角有血水溢出,却微微上扬着,她似任其闭合,任其言语,了悟般开口问:“朔月,你这么做,你家主子知道吗?”  “左使有言,公主乃幻璃余孽,留之不得便诛之!”  陌生的话语滑过耳畔,她徒然听着,徒然受着,随后颓然盯着插在胸口的利刃,任凭身子扭转,甩开他持刀柄的手,启唇:“朔月,你的话有几分可信?说这话的是你,又不是他!我又怎么会信,听信你的肆意编排……”伏音指着他,却窥见他那似是怜悯的神色,步步后退,退至土墙,心如同火烧般疼,好似在濒临沦陷之余,发现一藤蔓,可攀附,可得生,可它距她极远,她只可在一旁观望着,然后,任由沙土将自己埋没。  “公主,我与左使的情谊你是知道的,自枫林谷一役,左使识破我下的幻梦引后,我便不敢也不愿违背左使的命令,左使派我护你,我便护,左使命我来杀你,我便杀。”  “我,朔月,是为了服从命令而生的,公主不信便也无法,”  “左使待你有非同一般的情谊,这不假;但是这与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十二年的苦心孤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幻璃先王有失公允,残害忠良,先后祸害了左使的一家。他生来就是要去复仇的,公主聪颖,明知他身份,又怎会不知晓他起初接近你的目的?”  “如今他的夙愿已成,回头再看这一路曲折,公主,你不过是这曲折路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我虽怜你,但左使让你走,你不走,我便不得不杀!对不住了,公主殿下!”  语毕,朔月朝她作一长辑,随后阔步向她接近。  嗯,是了,只要把他捅进去的刀子抽出,她大约该去了,如那人所愿,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那人曾说,他愿与她同守幻璃;当时她虽摆出一副倨傲神态,内心却甚是欢喜。  欢喜什么呢?对了,应是欢喜他终于应允……  哦,原来那时,她就产生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前几日,西城主亡,幻璃国破,流言四起,她具是听说是那人所为。  她虽是孤疑,但到了最后,却笃定是不信的。  不信,不信……事已至此,她又怎能不信?  头一次听朔月说这么多话,她却听着只想笑,笑她引狼入室,笑她误入棋局,笑她将他那“勘破放下”的假象当成真实。  也罢也罢,那些糊涂的幻想,也该终结,有个了断了……  在朔月的手触及匕首时,伏音没再躲避,只是轻轻开口:“朔月……”  他手一顿,应着:“公主,有事?”  “他除了叫你杀我之外,还交代你了什么事?”  被问者眸色一深,道:“没。”  “那你在盛宴上为何要三番两次盯着雁嫔看?”  声音虽轻,但却令朔月眉心一皱,也让伏音窥探到他除悲悯以外的其他表情。  他不应,她径自问道:“你认识她?是你……思慕的人?”  他不语,手握刀柄,正要抽出;她按住他的手,阻止他下一步行为,忙道:“或许我能帮到你,可以成全……”  话未说完,伏音就感到心间剧痛,似是什么被抽空,她听抽刀者道:“这是你能够成全我的唯一途径。”  血液涌出,染得那件囚衣一片殷红。  她想笑,想哭,也想问问那个身处她的故国、悠然自得的施命者——为何!  可惜苍天成全了那人的夙愿,也不愿圆她的一个念想!  她曾是笃定的,笃定那她豆蔻岁月里发生的种种,具是真实美好的,笃定那日雨下,他于街上将她抱紧说的那番话不是假;  可现下,她已不再笃定!  佛曰:放下,勘破。可现下,叫她如何放下!  视野模糊、意识涣散之余,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味道,她细细一嗅,方觉恰似梅香。她努力睁开双目,看到木履出现在牢笼前,再向上看,所及之处却具是昏暗。  她想,嗯,临死之前终于见到赤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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