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芜,位处南暝之东,资源稀缺,土地贫瘠,多为荒漠,南暝本为其封地,如今经岁月变迁、王室世袭,南暝凭其本土资源,及其对外的烧杀抢掠,一跃成为幻界之最,现已有了将东芜取而代之的条件。 世人尽知,“南暝是东芜的附属国”不过是句空话,虽南暝历代王室迟迟没有称帝,但不安于现状的政客,甚至于东芜国君,早就把南暝奉为一国而不是一城,而东芜君主对现任南暝王的忌惮与日俱增。 实际上,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年轻执政者的所思所想,甚至于,连他的真面目都窥探不到。南暝上下,居于高位的权臣都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的陛下总会戴着一副银白面具,不喜言语,一旦开口语言必定尖刻奇崛。并非没人质疑过他的能力,只是那些人早就以各种形式无端死去。所以,市井早有传言:“王手段之狠辣,非常人能及。” 现下,这位年轻执政官端坐王座,眸光一扫,且观座下数人已至,唯独右手边的位置为空,可他不以为意,继续与前来的东芜使臣寒暄。 前来的使臣束着发辫,流着山羊胡,用并不标准的南暝语,与座上人对话;其后,有位蒙面女子身穿绛紫纱裙,身姿曼妙,低头不语。澈轻敲扶手,目光如炬,盯着后者。女子身子微颤,头埋更深,恰似惶恐。 适逢有人走近,澈收回目光,付诸于来者,含笑一句:“王妃今日盛装,可让本王好等。”这句话放于平日尚可,可将其投注于大厅广众之下,尤其是这般场合,未免显得不够庄重,引人侧目。 伏音看向他,见他虽笑,眼中却没有半丝笑意,知其本心,想太后未至,随后便温婉甜笑道:“臣妾知罪,不如陛下等到晚上再惩罚臣妾吧!”声音虽小,但因殿中空寂,众人都听得清晰,不免以为这是君妃之间的调笑,于是个个低下头来,耳根微红。 当事人好似未察其意,见南暝澈嘴唇轻抿、眼中微震,她故作讶然:“怎么了,陛下?”恰逢此时,一双凛冽的目光如火炬般盯着她,她骤然惊觉,再回首,却发现座下人皆面色如常,毫无异样。 是不是她和南暝澈琴瑟和鸣的表象激怒了某人?还是……别的什么? 伏音遐想之余,南暝澈已再度开始了与东芜使者的周旋,谈及边疆,谈及朝贡,亦谈及联姻…… 最后,山羊胡退至一侧,将偌大舞台留给蒙面女子,那女子虽在笑,眼中却已盈满了泪,随着乐声启奏,她开始起舞,伴着鼓点,轻甩纱袖,足尖点地,铃声款响…… 有那么一瞬,伏音觉得这一切有点似曾相识,这女子面纱下朦胧的面目,这女子轻盈的舞步,这些都与她在风雅楼里看到的不同,很不一样的感觉,不过,事实上她应是见过的。 曾经,在另一个地方,见过。 一曲终了,一旁的山羊胡道:“这是我们东芜的诚意,不知陛下可否满意?若是我们东芜欲将此女献给陛下,不知……” “如此甚妙,”澈虽回答着他,眼睛却直直瞅着那女子,“面纱,摘下来。” 命令的口吻,迫使那女子怔了怔,随即无奈地笑笑,摘下那层附着的薄物。眉眼如画,惊艳四座,眼中泪花恰似柔弱至极,眉角却含嗔多情近乎妩媚,两种看似相斥的状物融合在一起,为她平添了一抹神~韵。 “陛下,东芜的女子可不能随便封个侧妃……”山羊胡开口。 “哦?那按使者的意思应当如何?”澈接过他的话来,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这……”山羊胡在座上人的注视下略显尴尬,镇定之余,又恰到好处地发挥了一个谈判者的作用,“陛下,我们东芜献出的美人怎能仅仅封个侧妃?据我所知,幻璃恰逢国变,国力衰颓,内乱不息,已经不能与南暝相提并论;而伏音公主,婚前出逃,将两国邦交抛掷于外,怎配称为国母?陛下,不如借此时机与东芜结为姻亲,两国并肩铲除幻璃余孽……” 伏音见这山羊胡嘴一闭一张啰嗦很久,全然把她视若空气,她只觉得他将目的意图说得太过明了,明白了东芜从一大国变得分崩离析的原因之一,不觉可笑,只觉可惜。 她端坐依旧,目光却瞟向摘下面纱的美人,以及座下时而皱眉时而握拳的侍卫。 有趣,着实有趣。她轻抿一口茶水。 当年幻璃盛宴上的白衣舞女,怎会翻山越岭跑到东芜去?还有,这名侍卫……他在紧张、害怕?或是想隐藏住自己的情感?他是谁?是几天前丝箩城门口的小跟班?还是从头到脚换了另一个人?易容,伪装? 那么,刚才的凛冽目光就是…… “听起来似乎不错!” 听见旁人肆意飘来的一句,伏音回神,差点被茶水呛到,脸憋得通红,察觉到他是在回应山羊胡,更觉得他不可理喻。 不错?哪里不错了!和东芜联手攻打幻璃?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小人行径! 可是……这不是南暝澈的常用手段吗……他也说过,他要攻打幻璃……那么……幻璃危矣!!! 伏音刹那间觉得全身骤寒,却又听得旁人嗤笑之语:“可我南暝为什么要受你东芜摆布?你说联姻就联姻,你说废妃就废妃,你说攻城就攻城?你把我南暝当成什么了!真视若你们东芜的附属国?呵,可笑!” 举座皆怔,却不敢喧哗,唯有山羊胡立于殿中央,双脸通红;而紫衣女子,双眼空洞,思绪游离,仿佛置身事外。 澈起身,向下踱步,经山羊胡身侧时,后者垂头,身子微僵;澈拂袖而过,没有片刻停留,反倒驻足在紫衣女子面前,支起她的下颚,邪魅笑道:“妩媚有余,庄重不足,你凭何认为她可配称一国之母?不知姓氏,不明身份,本王怎能确认她不是你东芜派来的奸细?” 女子看着她,嘴角含笑,眸中含泪:“陛下,您没问,又怎能得知小女名讳?” 她的声音,依伏音听来宛如天籁,丝丝如线,极尽蛊惑。 果然,南暝澈怔忡一瞬,手劲微松,玩味笑道:“哦?那好,本王问你,你叫什么?” “回陛下,小女名唤雁澜,”她随即微笑,信手拈来澈的衣袖,娇声道,“小女从此以后就是陛下的人了,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举座哗然,皆对殿中这女子的转变惊诧不已,震惊之余又纷纷偷觑他们王上及其正妃的脸色。 伏音右眼微跳,此女行为虽不合情理似在向她挑衅,但依南暝澈的性子未必适用,可是……她说的这些话,好像以前,自己和赤凌儿时玩过家家时也说过…… 伏音还记得那时赤凌微恼,问她从哪儿学来的;她却不知羞,称自己在戏本里看到的这句格外好听;赤凌闻之更为气恼,啰里啰嗦嘱咐她以后不提此句;她眉心皱成一团,逮着他反复追问为何…… 其实,那时她还不懂“喜欢”为何物,只是有样学样,照着戏本里的语句反复言说,事后想起赤凌那时羞恼的眼神只觉有趣,却只能把它搁置且做回忆。 只是现在,有人竟照着戏本,把一切重演,是巧合?还是,她以为自己能靠着这句撒娇留在南暝澈身边?她就那么笃定,不怕南暝澈一怒之下把她杀了? 正想着,伏音瞧见殿中央,南暝澈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眸中带笑,似是想到什么乐事。 伏音尚未反应出他看向自己的意图,却听大殿之中他的声音回荡: “好!”大庭广众下,他抱住雁澜,像是宣誓,“传本王旨意,封雁澜为雁妃,居于凤霞宫。” 雁澜微怔,似是难以置信,不及她反应,她就被南暝澈横抱而走,走至殿门,后者脚步一顿,看了一眼身旁的侍从,复而转过身来看向众人,笑道:“本王先行一步,盛宴继续,王妃暂代本王招待东芜来客!”言毕,未再瞧伏音一眼,便携佳人远去。 呵,连表象都不愿做了是吗,南暝澈? 伏音虽心里不悦,面上却没显出一点,她见气氛微冷,便自斟一杯酒,举起来,向着山羊胡道,“来,东芜使臣,别客气,请尽兴!” 山羊胡认出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伏音公主,南暝现任王妃,想起自己先前之语,甚觉压抑,只得讪讪陪笑,举杯,应声,再应声。 盛宴依旧,琴瑟喧然。 伏音坐于左边首位,看着三两舞女左右挪动,听着座下无休无止的言语讽笑,只觉严寒难耐。 酒过半酣,她挑眉望向殿门口,却见方才侍从早已不见。心中微讶,她便托腮紧盯殿门外,暗自揣测那名侍从与雁澜的关系,这景象放在殿内众女眷眼里,便成了王妃思慕王上、难耐寂寞,可挥笔写就《思君赋》。 只是这群女眷,同情的居少数,看热闹的倒占了众多。 伏音自斟些许,隐隐有了酒意;一旁的璎珞沫儿劝阻,奈何她们的主子只是笑着应声,随后又趁其不备执起酒杯。不久,她真的醉了,不哭不闹,只是喝着,面色红润,端坐在侧,璎珞沫儿以为她酒量极佳,便双双不加劝阻,任其肆意畅饮。 丽贵人瞥向座上畅饮正酣的伏音,后者察觉后便冲着她傻笑,她更为不快,想今日表哥不在,自认为是报仇的绝佳时期,刚想上前,却有一人按住她的胳膊。 她纳闷,回头却见羽觞看着她,一副了然的模样。 故作高深莫测! 她暗哼一声,甩开她的手,却听羽觞压低声音,在她耳畔徐徐道:“你想玩火自焚吗?” 心下一惊,她扭头,恰好看到羽觞的眼睛——好似鬼祟。一时间,她被魇住,冷汗淋淋,不发一言。 “你该知道,她仍是王妃,你现下没有能力与她抗衡,”羽觞不再看她,低下头来摆弄着她的头发,“你若欺负她,后果且不论,单单是我也不会放过你,因为,她是我洛羽觞的朋友。” 声音如丝如缕从耳中渗入,她看着羽觞,却不见其张嘴,更觉惊疑。 “哎呀,丽贵人,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羽觞忽然大声道,眉宇里涌现出关切。 她瞧见羽觞的嘴一闭一张,命令侍女扶自己,而自己仅仅是看着她,如同遇到了鬼魅。 如此送走众宾客后,羽觞收敛住所谓的关切和笑意,执杯步步上前,驻足于伏音身前,然后,将杯中酒一应泼出。 伏音轻咳,仍是对她傻笑,喃喃道:“羽觞……”头发跟羽睫经酒水的泡制微微蜷缩着,一滴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 “喂!你干什么!”璎珞护住主子,命令沫儿去叫王上来,羽觞也不阻拦,只是幽幽道: “你主子醉成这样了,你们都没发现是嘛?”璎珞一怔,转头见伏音面色微红,嘴里含糊其词,知羽觞所言属实。 “交给我,我跟你主子是旧识。”羽觞命令道,见璎珞踌躇,不及她反应,直接抢来点伏音的穴位。手速之快,让旁人应接不暇。 “喂!你又在做什么?” “使她清醒。”羽觞也不管璎珞有没有用敬称,直接简短回应,又似想到了什么,道,“璎珞,今日所见所闻不许告诉他人!” “为什么?”璎珞疑惑问道,却听自家主子喃喃唤出来两个字——子夜。 子夜?她看看殿外午后的太阳,疑惑更甚。 羽觞冷哼一声,似嘲似讽:“伏音,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正思忖沫儿怎地还没把王上叫来,璎珞却听见殿门口有人呵斥:“成何体统!” 她刚一转身,便看到太后盛怒的面孔,双腿一软,木然跪下。 羽觞静默一瞬,倍感诧异,转身见丽贵人扬眉一笑,事情便已了然于胸。闭眼,复而睁开,她规规矩矩向太后行礼,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彼时,伏音揉揉眼,看着殿门口的数人,酒意未退,仍然含糊一句:“咦?这么多妖怪!子夜,交给你了——”复而留下神色各异的数人,倒在桌上酩酊睡去。 他背后是一座宫宇。 它已不复往日荣光,被数十士兵围困着,如同困兽。 “幻璃余孽理应诛之!”裴晏紧盯着面前人,一字一顿,字字珠玑,“表兄,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容玦持剑立在宫门外,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眼,炯炯而不失凌厉。他横眉扫过一干将士,倏忽开口:“他只是个孩子……”声音略微喑哑,面前持剑持火把的将士却闻之一颤,“除却你们的使命以外,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复而抬眸,看向始作俑者的双眼,语气凝重:“阿晏,你非得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吗?” “你说呢,”裴晏冷笑,“表兄你不是不明白,他有如此下场也有你的一半功劳,怎么,看到他联想到过去的自己不忍心了?别忘了,安垣这小子,留着,对你我而言,只会是个祸害!” “那里面的宫女呢?又与她们何干?”容玦出言质问。 听闻其言,裴晏盯着面前人,笑意更浓,命令身后士兵道:“放火!斩草除根!” 油水具已泼,根根火炬被抛掷,在空中留下不灭的弧线,纷纷落在容玦背后的宫墙上,随即曼延开来。 刹那间,火光映在面前所有人的脸上,肆虐着,似在褒奖,向他炫耀着所谓功绩。 “裴晏你!”他苦笑出声,默默念诀,催动水符。 一时间,符纸的光被身后的火花掩盖,他见裴晏手持火把接近悬空的符纸,随即翻身击落裴晏手中的火把,却没料到剑气击落符纸,后者浴火被燃得粉碎。 想再次行事,却被若干侍从钳制住,之后,他听到自己那所谓表弟,伴着宫墙内妇孺的哀嚎声附耳道:“表兄,这就是命!”随即又吩咐侍从,“带走!”声声如针如刺,刺进他心间,此刻,他觉得身后火光格外灼热,像是在层层抽离他的心脏。 他忽然想起,那年那日他与那人嬉于宫墙,想起小小的她骄傲地对他说:“父王将我唤作伏音,定是希望我是幻璃的福音,所以子夜,你会和我一同守护幻璃的对吧,”她侧过头来,执拗地看着他,以一种不似孩童的口吻继续道,“你是不会伤害幻璃的,对吧!” 想着那日她眸中饱含的泪光,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悲鸣,鸣音声声不休,好像在重复着—— 幻璃亡矣! 子时三刻。 昏暗幽室里,孩童瑟缩在一角,唯有枯灯与书相伴。 脸上泪痕未干,他咀嚼着生硬的馒头,反复翻看自己看来晦涩难懂的书籍,边看边有泪水滴落在纸上,将书上文字渲染成墨。 安垣,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能哭!不能哭! 他反复想着,可想起刀剑血影、父母遗骸、大殿火光等等,泪就似止不住般涌出;为了不被发现、不发出声音,他紧咬嘴唇,直至它被咬出血痕。 那人说,这里很安全。 可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坏人?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那时觉得,如果不按他所说的做,自己恐怕就会葬身在那片火海,没法找他们报仇了。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至少他见到了今晚的月亮。 脚步声响起,一声又是一声。 有人! 他擦干泪水,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奈何那脚步声向他逼近,没有片刻迟疑。 又是一声!是机关响动! 安垣倏然睁开双眼,心中打鼓不止。 书架挪移,石门骤然开启,有人款步而进。 看到玄黑衣裳,安垣鼓足勇气,缓缓向上看去,看到黑衣残破,看清来者面目后,他悬着的心忽地放下。 是他没错,除了比以往面色更白一些,显然是那个坏人。 安垣思虑至此,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再惧怕这人,却是扭过头去不予理会。 察觉到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下,他恰似厌恶地往墙根一侧。 “安垣,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我已经下了结界,没人会来这里。” 彼时,那人的声音响彻在暗室中,钻入他的耳膜。 想到之前种种,他羽睫微湿,紧接着泪水再一次决堤,哭声胜似洪钟,一如当年被母妃训斥后的模样。 感觉到自己被那人抱住,他也无暇去躲,只是哭得更甚,涕泗横流。他抓住那人衣袖,却摸得一片粘稠,定睛去瞧,因泪眼朦胧只望见一片血红。 他抽噎着,打量他残破黑衣下暗含的血痕,然后哭得更加厉害。 隐约间,他听见那人说:“安垣,从今以后,我做你的师傅,教你读书写字,教你修身齐家,教你治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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