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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刑场那日已然有数月,伏音回到凤栖宫,璎珞沫儿被秘密遣送回宫,唯独羽觞自被人劫去后便没了消息。  如今草长莺飞,建木回春,伏音在宫中荒地为赤凌堆了个衣冠冢,又在旁侧栽了几棵树为之庇佑,每逢每月初一十五都前去探望。  偶尔,她会遇到路经此地的南暝澈,看他紧盯墓冢的碑文,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往往他会开口,问她近日过得怎样,问下他安排的几名小宫婢是否手脚利落、有无苛责怠慢。因近日与他日日得见,她诧异得厉害,却也照搬作答,而后再各自告别,再于一路上听尽旁侧宫女的闲言碎语。  她们说,她与死了的那个王妃,那个祸国殃民的狐媚胚子,长得一般无二。  每逢此时,她都想笑——同一个人,又怎会不同?  不错,太后之命不可驳回,南暝澈找了赤凌替她而亡,于那些人眼里,她伏音已经是死了;而现下她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居住在凤栖宫的闲杂人等罢了。无名无分,仅仅能博得闲极无聊之人的一笑。  也不知南暝澈跟下旨欲将她斩杀的太后娘娘说了什么,那位娘娘没有因她的再度出现动怒,也没有因而找过她的麻烦,只当她是个透明人,连宫宴都省去了她的席位。兴许她该感激,多亏了那位娘娘,她的日子过得愈发清闲,整日除了等待给她送饭的奴才,按时吃饭睡觉外,她便是思忖怎样见到、如何报复那个人。那个她无时无刻都想要见到,都恨不得把刀插进他胸膛的人。    起初有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就连几个平日温婉淑静的宫婢就嚷嚷着要出去看热闹。  不过那日却刚好是赤凌的头七。  她因好奇询问,便听回来的沫儿喏声道:“陛下将雁嫔封为正妃,适才是封妃大殿。”说完一句,沫儿便变个法儿地安慰伏音,身旁的婢女也从欢脱中抽离,个个作出悲戚状,掩袖以泣。见伏音垂目不语,璎珞一拍石桌,愤愤道:“什么陛下!什么恩宠!都是假的!自娘娘来后就……”  伏音正想着怎样借此机会偷溜出宫,却不防被璎珞冷不丁的拍案吓一跳,随后“扑哧”一笑。    当夜,那本应在喜宴的人儿却屏退左右,立于凤栖宫殿门旁。  惊讶之余,她笑问,陛下怎么得空来这里;作答者也只是笑,移步到石阶坐下,一句“知道我为何不称帝,不在名号上凌驾在东芜之上吗?”问得很是突兀。  酒气涌入她鼻尖。她观他面上微红,知其酒醉,顺口道:“不知道,为何?”  南暝澈笑笑,眼中恍若有闪耀的流星,道:“因为有时名号不得持久,待一切尚未成熟之前,我不愿冒险为之。”伏音正腹诽这人何时如此谨慎,连“本王”都不再自称时,却听澈说:“我要做,我就做全幻界的帝王!我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臣服于我的脚下!我要看遍空灵幻界的山川河流!到那时,我再告诉你……”  “做梦!”她轻嗤,“你不过是在空想罢了,没做任何的实际行动;你以为你靠着南暝富饶的土地四处掠杀,就配称为完成你那宏图报复了?陛下,恕我直言,你仅仅是在坐吃山空、消磨各地官民的耐性!”  “伏音,连你都觉得我做错了,是吗?”南暝澈惶然地像个孩子,喃喃自语,“是啊,我是错了……”  她看着他的模样半响无言,不错,他真是醉了,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    她说南暝澈是在空想,是在坐吃山空,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日复一日思索着复仇复仇复仇,醒来后不过又是周而复始罢了!南暝澈尚且可以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她却连那个人在哪里、怎么接近他都不知道。  五十步笑百步,真可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陛下难道忘记了?竟然有功夫找我闲聊,呵……”听到关门的钟已被敲响,她有意提醒,那人却无意间告诉她个重磅炸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不知道,”  他轻呵道,“那个雁澜,是裴渊派来的奸细啊!”  南暝澈告诉她,雁澜也如容玦、羽觞一般,是虚铜山庄若干弟子之一,她起先为幻璃舞女,是裴渊安插的棋子,因那日宴会风波,自感过于瞩目,隐去,潜逃东芜改了籍贯,又经庄中安排,跻身使臣队列,前来南暝和亲。  这横跨三国的奸细啊,着实令伏音内心撼动一番。她不知那个小小丞相怎有这般通天的本领,也不知那些人为什么都这么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害得四国无法安稳,无数子民流离失所……  “我冠她以名,置她于高位,一来是给东芜一个脸面,二来是让她掉以轻心,三来便是为你日后留个虚位,”澈眸中有异样的亮色,“当她于我无用殡天之日,便是你顶替她的名号重登凤位之时。”  “陛下,我不明白,”她轻声说,“我永远猜不透你的心思。”  “应该说,你猜不透很多人的心思,”他随手轻拍她的头,“我曾让朔月与雁澜见过面,显然他俩是旧识。”  “嗯,是以,那人以她相挟,勒令朔月于牢中或庄中杀了我。”  他轻笑出声:“以她相挟?她雁澜在我南暝好好待着,容子夜怎能威胁到他?”    “那或许是南暝还有人帮衬,又或许是朔月死忠他,也或许是……我、我不知道。”  借着酒意,他愈发猖狂,单手夹住她的下巴,掰到他面前,笑意浓浓:“到现在了,别说面对他,你连提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复仇?”  硬生生挤出一个“我”字,伏音却听他道:“线人传来有关他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她起先一怔,而后连连点头。  “好,”他松开手,和颜悦色道,“我喜欢听故事,你拿你的过去来换,我就告诉你有关他的现状。”  她疑惑:“过去?”  他点头:“不错,有关我出现之前,你在幻璃和丝箩所有的一切,有关你和他的过去。”  最后,为了那些有关那人的消息,为了复仇计划能顺利设计和执行,她妥协了。每日每晚,南暝澈如约前来,她就把脑袋里尚存的记忆全盘豁出;他听她平淡模糊的叙述,有时也会挑衅地奉上句“亏了是我,唤作别人定会听不懂。”,更多的时候,则是揉揉她梳于脑后的发髻,沉默不语。  她说:“有时候,你不光是这张脸,连动作、带给我的感觉,都跟小时候的赤凌一模一样。”  他闻之一颤,幽幽道:“是吗?”   讲完一段故事,他会如约告诉她容玦的近况,无非是什么在幻璃待着,衣食无忧,性命无忧,单单听这些消息,她仅仅是轻蔑一笑。  从澈的寥寥情报可以听出,那人现在所过的生活是伏音可望而不可即的,甚是惬意,与闲云野鹤一般无二。  可那人,配吗?她迎着光望向天边游弋而过的雁,苍凉一笑。    在那段漫长而枯燥的时间里,伏音日日在庭院中练习剑术,她那前任夫君很是客气,每日都会派名随从陪她操练,那些人打法不同,各有千秋,方便伏音从中汲取经验,掌握与不同人打斗的能力。  对此,她很是感激,便于一日傍晚,在院内厨房亲手熬制碗银耳粥,等着澈来喝。  首次看到那碗粥时,他却是不可置否,道了句:“你以为用我南暝的食材,加点水熬了个东西,就可作为酬谢了?”随即尝了一口,啧啧句:“嗯,果然只是放了水而已,如若再加了点蔗糖,恐怕又要多糟蹋东西了。”  她听着愈发恼怒,终是怒不可遏,当即夺了他手里的勺匙,笑笑:“陛下,您不喝就算,没人逼您喝。”  “没关系,我不介意。”他夺回勺子,将碗里粥一应喝完。  正当她以为自己厨艺已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时,却见眼前人边拭掉嘴角的余渍,边悠悠道:“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我大南暝何时引进了这么一名不入流的厨子?”  被扣以“不入流”的帽子,伏音忍了又忍,终是挤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您老随便尝尝,不说话没人把您当成哑巴。”  而后,澈笑笑,如她所愿没再吱声。    数月来,伏音过得生活都如上述这般漫长却颇为宁静,可终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被种种始料不及的事打破。  那日晨光初露,伏音摸来一本书,坐在院前石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看,直至阴影遮住书上光亮。  “你这几个月过得很是惬意。”  她感到手边一轻,循声抬头,听眼旁那抹熟悉的影继续道:  “原本还担心你会遭遇什么不测,现在看来我确实多虑了。阿玦说那人不会让你身处险境时,我心里还不信,眼下看来,苦的是我那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小师弟一人而已。”  “羽觞?你、你说什么?”伏音本想问“你怎会在这里”,可听了羽觞的一席话后,她就只觉得信息量过于庞大,一时间竟难以消化。她原本喜欢、拼命想要成全的那个人,现在却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对自己一往情深?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洛羽觞定是受了那人什么法术,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另外……  “你们已经发现了,不错,我没能遂了他的心愿,活得好好的呢,怎么?羽觞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将我带走,赶尽杀绝吗?”  “呵——亏他想要护你周全,替你守着那座孤城,你竟是如此怨他、恨他,一丁点情分都不顾!我洛羽觞从不想干预他人之事,今日我倒想看看,你这双看似灵动的眼看到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羽觞挑起她的下颚,细细端详一阵她那尚处嗔怒中的眸子,心下沉了些许,“你不信?”  “烦请你放开,”伏音蔑笑,“羽觞,当初是你告诉我容玦杀害西城主,现在你又告诉我他想护我周全,如此反复不定、令人捉摸不透,你说,我该怎么相信你?如今我已亲眼看到容玦不带一丝犹豫地杀掉我的亲人,他替我守城?笑话!他不过是在那儿坐享大好河山而已!现在容玦是我的敌人,我与他的仇不共戴天,你既已选择了站在你师弟那边,就劳烦你离开南暝,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羽觞眼中闪现复杂的光,定定看了眼前的伏音许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释然般轻舒一口气,淡淡道:“伏音,你变了。”不再让我羡慕,不再让我向往,变成一个被假象蒙蔽、被仇恨驱使着的、扭曲的魂魄。  伏音怔忪一瞬,随即笑笑:“嗯,人都会变的。”  羽觞木然转身,走了几步,顿住:“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随我去牢中去见一个将死之人吗?哦对,你不问世事了许久,还不知道朔月快被南暝澈折磨死了吧!”    伏音随羽觞步入牢狱时,刚好赶上狱卒试探朔月的鼻息。  她看到朔月被捆绑在木架上,身上有着交错的、已经凝结的鞭痕,面上已被烙上印记,原先麦色的皮肤已被烧灼地偏离了颜色,而周围,老虎凳、手指夹等各色刑具都染上些许血色,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腐臭、血腥,一时间令她作呕不已。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她三下两步跑到朔月面前,推开旁侧狱卒,探向他的鼻尖。  刹那沉寂,没有气息,没有声音,只有面前的朔月摆出十字架的姿态向她昭示着他的死亡。  唔,朔月他,也死了。  伏音脑中一团晕眩,听不到羽觞的呼唤,听不到狱卒的叱责。  她只是恍惚间想起曾经盛宴上牢笼里,这人看到、提及雁澜时片刻的柔软。她仅仅是见过朔月两次,一次在容玦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份时,一次在牢中他奉容玦之命前来杀自己时,她尚且如此无所适从,那雁澜呢?她若得知朔月身死,又会如何?容玦呢,朔月死了,他会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是他委派,也是他在事败后,弃了这枚棋,不闻不问,任其东西!真是残忍呢!  伏音一时间有些慌乱,她不知自己是否该恨南暝澈,他明知朔月所为并非本意,却穷尽一个执政者所有的手段折磨死了一个奉命之人。  何必!何必!何必如此!  她跑去御书苑,恰逢听见他与雁澜在嘻笑,随即不顾侍卫阻拦推门而入,她清楚地看到南暝澈看清她时眉宇间的不悦,而一旁雁澜摆出王妃的架子,指着她娇斥句:“大胆!你怎敢这样随意闯入陛下的书房,一点规矩也没有!”  伏音没下跪,忽略掉南暝澈眼中的怒火,盯着雁澜,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朔月死了,你知道吗?”  “朔月?”雁澜眼中迷惘,“是谁?”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直至南暝澈开口:  “出去。”  “什么?”连伏音自己都不知道,她问的这句“什么”是问的南暝澈还是雁澜。  “本王叫你出去!”  “呵,”伏音嗤笑一句,“南暝澈你装什么装,你明知道她是……”  话未说完,就见澈抡起杯盏掷于足下,听他狠厉一句:“我想你还是不明自个儿的身份,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雀类,何来的勇气质疑乃至指责本王!”  “雁澜,你但凡有一点点良心也不该与这个人花田月下,是他将朔月折磨死的!朔月奉命做的一切错事、甚至是丢了性命都是因为你!你怎么可以……”  “因为我?照你所言,他朔月有这等下场全是拜我所赐?呵呵,”雁澜娇笑,“我可算是听明白了,你是为了个被陛下除掉的坏人抱不平,呵,可你恐是有些误会,我与你口中朔月并不相识,陛下也是在惩恶扬善,你在这撒泼坏了宫中规矩不说,也毫无道理。”  “你!”  “伏音,你何必摆出一副被正义感驱使的姿态,”澈起身,朝她步步逼近,贴近耳鬓,“你冠冕堂皇地前来此处指责我与雁澜,无非是在埋怨我害死朔月,说白了,你只不过是希望他活着,去证明一个人的‘清白’罢了!你一直不信朔月所言,渴望着有一天他会亲口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去满足你对那人尚存的幻想,现下朔月死了,你存有的希冀没了,便把一切归咎到我和雁澜身上。”  她惶然听着,想否认却已木讷,直至她听到那人的结束语:  “伏音,你可知,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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