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御书苑时,顶上日头正旺。 被人指着道出“虚伪”二字,她又偏偏找不出话来反驳,可见那人所说的话也不尽是虚妄。 伏音迈出一步,不深不浅踏在青石板上,迷茫中恰好瞧见了对面的洛羽觞。她也瞧着自己,不发言语。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伏音总是能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遇到她,幻璃喝药时如此,丝箩寻子夜时如此,现下到了南暝又是如此。 “伏音,浮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有时候,你只需耐心等待。” 走至身侧,羽觞的话传入耳际,伏音脚步一滞,侧头轻轻发问:“你为什么要回来?另寻他处,过自在逍遥的日子,不好吗?” 直至身边再无言语,透过面前珊瑚映像,她窥探到另一人的影,无心听他二人的闲谈,她快步离去,却是步步维艰,胸中极闷,恍若揣有巨石。 空气异常压抑。一路上,耳畔都在回响御书苑的所闻所感。 若说雁澜无关痛痒的笑声让她心寒,南暝澈步步紧逼的话语则是正中她的软肋,她只觉得现下气流中有数双无形的手将她捆绑、勒紧、向下拖拽,刹那间令她窒息。 洛羽觞让她耐心等待。等待什么?束手无策时,等待着真相大白?还是等待着那人出现,坦白一切或是澄清冤屈? 呵,伏音,你究竟在企盼什么? 恰逢身边有人经过,面前倩影一晃将正出神游中的伏音撞倒。肘间传来的痛感让她稍微清醒,她仰头,见光晕之下站着的却是衣着花俏的丽贵人。 “哟,这是谁啊,没长眼睛吗?仗着自己长得像故去的狐媚胚子,有眼睛却也不用了?呵呵,即使如此,那眼睛留它何用?” 伏音皱皱眉,扶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将她的奚落置若罔闻。 “……喂,本宫问你说话呢!你是哪宫的婢子,撞到本宫不道歉不论,还这样没有规矩,实在是不成体统!本宫速速告诉姑母,你一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第一,是丽贵人你撞到了我,我脾气好没跟你计较,你倒反咬一口数落我的罪状;第二,我不属哪宫的婢子,数月前丽贵人你还向我作揖唤过我数声‘姐姐’,许是你贵人多忘事,将数月前的‘情谊’全然忘记了,咦?做这么吃惊的表情做什么,你表兄留我一命,若不是他对我情根深种,就是我于他言有许多用处,你撞倒我,且出言不逊,小心你敬爱的表兄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伏音轻笑,“还有,芝麻大小的事都要禀报太后娘娘,丽贵人你是三岁小孩吗?” “你你你!”见伏音好端端的活着,还冲她耀武扬威,丽贵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凭跺脚来泄愤,而后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来了句,“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伏音脚步不停,但笑不语。 入夜微凉,恰恰是待璎珞沫儿睡下,院落里来了不速之客。 她翩跹如燕,面蒙黑纱,于房檐旋转而下,抽出利刃,逼近伏音的脖颈,狠厉道:“带我去寻朔月的尸首!” 伏音低笑,趁其不备,扯下她的面纱。唔,羽觞说的“等待”原是为了这番。 她了悟般的笑了,点点头表示顺从,觑了一眼雁澜持柄的模样,叹道:“你俩还真像,都用同样的招数威胁过我。” 雁澜默然不语,携伏音飘转至半空,半晌才问:“你只需指出他的葬身之处,其他的话不必多言。” “据我所知,牢狱中的死尸都会被丢弃到后山,今日我确看过朔月的尸身不假,但却不知晓他究竟被丢到后山具体的哪个方位。你携我来此,我必会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结果好坏,你我都不可预知……” “啰嗦!后山在哪儿?”雁澜不耐发问。 经伏音一指,她速速前去,全然没了她一贯所持的假象。 “你这样出来,瞒过南暝澈了吗?他那个人一向狡猾……” 雁澜冷不丁地打断:“左使从来没嫌过你话多吗?” “啊?”因那个称谓,伏音猛地心脏一缩。 刹那失神之间,已身处后山。 此刻正值亥末,山林间温度偏寒,加之空气中微酿的腐臭氤氲,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很久以前就听说,南暝有座后山,留着专门丢弃狱中或冤或活该的死尸,这山流传至今已然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埋在这山中的白骨、冤死的死尸、尚存的恶灵,想必也是不计其数。 她想紧抓着雁澜不放,以平复自己忐忑不定的内心,却不料置身此地,雁澜又像是换了一个人,蹲在死人堆旁,不惧干凝的血痂,不惧骇人的死相,一具又一具地翻找,似是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 伏音在一旁傻傻观望着,收回先前自己对雁澜诸多意见,刹那间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起来。 这般情谊,怎能让自己那番曲解了去? 时间流逝,她跟着雁澜的脚步,翻查着屈于此地的若干尸身,从夜色微凉到更深露重,见雁澜的双手已因剖地变得浮肿,混杂着泥土曝露出了鲜血,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出声宽慰,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因所有的话语放置于此时,都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 直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她知道雁澜的执拗寻觅终是熬出了善果——她找到了朔月。 他的尸首裹挟着泥土,在被掩埋了一日之光景后,终于被他曾经最希望看到的人找到。 指尖冰凉,雁澜颤抖着用手覆上他的眉目,眼神游离在他面上的疤痕上,不可抑制地哭出声。 她的爱很是隐忍,就连现下这种生离死别的情谊,经她演绎都会变成啜泣。 看她哭得难受,伏音拍拍雁澜的肩膀,实在说不出“斯人已逝,节哀顺变”的话来,只好低低道了句:“你想哭便哭吧,哭出声,后山没有他人,没有人笑话你。” 雁澜扬起头来看着伏音,噙着泪水,笑了:“伏音,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从未正眼瞧过他,哪怕是一眼。” “我被庄主从战乱荒村里救出,十几年来学着暗杀,学着傲人的舞步,学着曲意逢迎,学着对不同的人展出不同的笑,慢慢的,慢慢的,就失去了自我,成为庄主恣意打磨的瓷器。我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子的,忘了‘雁澜’遇到同样的问题该怎么做……” 这样的故事往往都会有个男子及时出现,出来试图唤醒她的内心,无疑,朔月就是那名男子,可与伏音少时读过的故事书不同,她终是没能寻回本真,他在有生之年也终是未能斩获她的芳心。 一次任务让本无交集的两人结识,他欣赏她的干练,又对她话语间的疏离,眉宇间的冷漠产生了大写的好奇,不自觉间想向她靠近。后来在日日相处后,他渐渐了解她,想让她脱离山庄,得以摆脱她尚存的心灵束缚。他对她好,事事维护于她,凡此种种,她都看在眼里,但平素教育却不准许她产生背叛山庄的念头,表象萌生的厌恶迫使她有心回避于他,甚至对他爱答不理。终有一日,这场卑微几近于诉求的单恋酿成了苦果——以一方的死作为结局,而她终究是以泪水还了他的情债,却始终没能摆脱枷锁的束缚。 “所以雁澜,你这有始无终的亡命生涯也该有个了结了,”伏音顿了顿,“这十多年,你做的,也够还那人的救命之恩了,不是吗?” 她苦笑,看伏音的眼神几近嘲讽:“你居高位太久,不懂的事太多。你以为我还能逃得掉吗,一日江湖,一生江湖,不要轮栽培我的庄主了,单单是经我染指的宿敌能可时刻讨了我的性命去。”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不过是希望你过回寻常人家的生活,现在他即使用性命也不能唤醒你吗?!” “你呢,伏音,”雁澜神色肃穆,“左使为你所为,你又知道多少?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伏音,并不是所有的难过都会在面上显露出来,也并不是你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你就会成为什么,人在大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伏音深吸一口气:“那么,你打算以后怎么做?继续帮你‘恩师’完成任务?变成下一个妖姬?” “是,但愿你不会碍我的事。”末了,她加上一句,“你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她抱着朔月的尸首刚想离去,却听到树丛里传出的簌簌声响,还有—— “下一个妖姬?本王怕你是做不成了!”如同鬼魅的声音在伏音身侧响起,“我的小王妃,你的任务完成了。” 任务?伏音正诧异,被一旁的南暝澈一把揽过。 雁澜面色一白,愣了愣,不怒反笑:“陛下的这步棋安得妙啊!只怪我轻信了这女子,将那些话轻易告诉她!” “雁澜你别误会,我没有……”伏音刚想解释,却被澈厉声打断:“爱妃,本王许你一个死法,你是愿饮杯毒酒,还是想让本王赐你三尺白绫?”她侧头看他,见他嘴角虽噙着笑,眼眸中却了无笑意,仅泛滥着冷冽,紧盯身前的雁澜。不自觉的,思绪追溯到白日,她见他与雁澜把酒言欢,言笑不止。伏音不明白,那时眸中洋溢的温暖,怎就在历经这短短几个时辰后消磨殆尽了呢? 帝王之爱,果真遥不可及。 “不劳陛下费心。”雁澜平静答曰,接着从袖间掏出那柄匕首,不等他人反应,便刺入自己的心脏,又自个儿狠狠拔出,让鲜血溅满前来人的衣袖,她抬眼扫向伏音,最后说了句:“这下公主该满意了吧,再也没人跟你抢王妃之位了,而雁澜欠你的总归是还清了。”闭目那刻,她抱紧朔月的尸首,嘴角依然挂着绮丽的笑,如同伏音在幻璃第一次见到她那般,她穿着素白的舞裙,在殿中央轻挪舞步,旋转、旋转、再旋转,被他人数落衣裙颜色的不雅,她也只是那般笑,笑得得体而宁静,而伏音自宴席里霍然站出,走到她身侧,对着座上人轻斥:“娘娘有话直说,何必指桑骂槐?” 她终是解脱了,以朔月的死、自己的死为代价,怀着对她的怨恨,含笑离去。 而现如今,伏音摇头不已,就连否定的话也说不出半句,仅仅是哭着轻探她的鼻息,却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抽噎间,她觉察到前前后后来了不少人。他们举着火把,看她的眼神视若妖孽;火光在风中来回摇曳,耀花了她的双眼。 这又是唱得哪出戏? 她自嘲一笑,看着这些个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步步朝自己逼近。 “娘娘,奴婢看到,是她带着王妃去向后山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旁侧的侍从便开始议论,议论着,说,她被逝去的那妖孽附身,害死了雁妃;说,她觊觎妃位,对尚处厚爱的雁妃心怀嫉妒,骗她到后山杀了她;说,她惺惺作态,做作无辜,只为得到陛下的垂怜……诸多猜测,听得她只想笑。 原来总有一些人,愿意肆意揣度他人的想法,一味地效仿别人,跟风去黑另一个人,不管他们是否真的知道、看到过。 她抬眼环顾四周,却窥见一抹熟悉的影,是沫儿。彼时,她站在丽贵人身侧,发现伏音瞧见了她,又匆忙躲闪而去。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太后娘娘携丽贵人到来得那么及时,原是有“贵人”相助。 “她杀害雁妃,其心可诛,但本王念在她尚存悔过之意,不予诛杀,传令下去,贬身为奴即可。”一语言毕,他挥手遣散人群,转身欲走,随后,又有三两侍从上前,拖走雁澜与朔月的尸首。 伏音只觉两手空空,耳侧的喧嚣声远了,任由旁侧侍从拖拽,何其木讷,何其颓丧。 “是你计划好的吧,找来这些‘见证者’,又把所有罪名推到我身上,南暝澈,我真是小看你了,说吧,你还留我一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让我回幻璃寻仇,完成你的统一大业?还是……” 南暝澈止步,俯身逼近她的耳侧,低语道:“不错,你这颗棋子,我可选择弃之或是用之,你不是想要回幻璃寻仇吗,我给你机会,给你磨练自己的平台,但你能否得偿所愿,得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尚且作壁上观,看你所作所为是否合我心意,若是你敢违背我的本意,我随时都可要了你的性命去。” “我寻了仇之后呢,难道要把幻璃交给你,任由它纳入你的麾下?” “那时幻璃就是你我的,你会再次成为我的王后,再没有人敢夺了它去。” 听他信誓旦旦的言语,她笑出了眼泪,反诘道:“你的话,我究竟能信几分?” “伏音,你可知,现如今你没资格同我谈条件,我能留你一命,给你机会去复仇,已是给你最大的恩赐了,而且,知道我留你的最重要的原因吗?”他问,“你听说过灵果吗?对了,你知道洛羽觞是灵果,而你,就是除她外的另一个灵果。” 她听到自己的心倏忽静了,再泛不起什么波澜。 面前人挥挥手,旁侧的侍从便将她朝另一侧拖拽。 视线渐渐模糊,她看到南暝澈转身离开的背影,仰起头,树叶参差不齐的影笼罩着她,良久,她看到屋中的明火再次闪现在眼前。 哦,再也瞧不见什么月亮了。 她的脑海中没缘由的闪现出这么一句话。 随后,就连旁侧的烛火也渐渐隐灭了原先的那层光亮,再也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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