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月光正胜,类似于屋内的红色帷帐,屋外的红灯笼也星星点点、高高悬起,就连光线照射的地方也都是红色。 今天是大喜之日,自然该是这般颜色,可真正有谁对今日报以崇敬、雀跃的心情?怕是无人。 他身着华服,立在庭院正中,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发怔,倏然忘却了事情发展到此的意义。 “陛下。” 有怯弱的女声传入耳侧,他偏过头看向那人,后者恭敬地向他行礼,斟酌片刻,怯怯道:“奴唤袖儿,是郡主的贴身婢女,可是屋内缺了什么东西需奴去准备?眼下更深露重,陛下应早点回屋才是,千万别伤了身子。”袖儿将小聪明耍弄完毕,本想换来国君的一句温存,不料半天都等不到目标人物的响应,她微微抬头,却看见他含嗔的双眼,如同地狱的修罗。 “薛画烛真是眼瞎,从小就把一匹狼崽子养在身边,靠着几句聪明话就讨点儿好处,叫本王对你刮目相待?呵,真不幸,今日本王心情不佳,你也算撞了霉运,你叫袖儿是吧,明日你不必待在郡主身边了,水牢才是你的好去处。”袖儿睁大双眼,眼里写满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她拽住他的衣袖,哭诉几句,却被他抽离,失重倒地。 南暝澈烦闷不已,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刚走到围墙之侧,就感到一股劲风袭来。风力极大,他身子一侧,躲开向他袭来的东西,那劳什子落地,发出清脆声响,仔细一瞧才看出是石子。 “谁?”他质问,环顾四周全然不见人影。 “我,”有人轻盈从繁盛树木上跳下,“大婚之夜,陛下倒是很有闲情,来这里散步。” 待那人走到月光下,他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目,轻笑:“我当是谁,原是使臣有如此雅兴,软塌不睡,偏偏喜欢在树上待着,怎么?是南暝招待不周,使臣睡不惯床榻?” “我想我们没必要再兜圈子了吧,”容玦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伏音是谁,知道你的全部计划,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同时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所以,你可以收手了吗,赤凌?” 语毕,他抽出一张符纸点燃,焚香味弥漫,漫过整个庭院。 南暝澈沉默许久,忽觉香味过于浓烈,崩断了脑中那根弦,连心情都变得焦躁不已,随后他嗤笑:“自以为是的蠢材,你都知道些什么啊!别摆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来,本王看着恶心!你既然全部都知道,何不告诉伏音?告诉她,赤凌是我,跟你杀死的那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告诉她,她就是我恨入骨髓里夺我心魄的灵果!告诉她,我就是要利用她,利用她杀你、利用她扳倒裴氏朝廷,然后再从她手里夺走幻璃城!告诉她,她压根就不会成为我的王妃,我在她身边隐姓埋名数年,就是为了有天能够除掉她,从而夺回我的心魄!去!去告诉她啊!为什么不说?我知道了,容子夜,你在怕,怕她不信你,哈哈,也对,我不过是做了一点假象,她就对你失望透顶,哭着喊着要杀你,难怪你对她只字不提!”然后,他开始大笑,笑声未止,便有一女声传入耳际。 那女声唤,赤凌。 风止,笑声亦止。他怔怔侧身,恰好看到一女子趴在围墙上看着他,一如当年模样。 “陛下,原来你才是赤凌。”她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只是无比镇定地用她澄澈纯净的双眼望着他,眼圈泛红,似有千言万语。 不是的,不是的…… 他想出言反驳,却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言语,或许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原计划里,被她得知后应是怎样的?对了,他应该镇定地走上前去,告诉她,不错,他就是在骗她;然后呢?然后,他该把她带去空灵幻境结束她本不该存在的生命,找回他的心魄;接着,他该高兴,为自己喝彩,是啊,等到那时候,再也没人叫他怪物了,没人把他囚禁在冰冷的铁牢里,因为他有了心魄,成了完整的人…… 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呢?有的只是慌,心慌,上下忐忑不停。 他看见他的猎物跳下围墙,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可他却在后退。 “陛下,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她的声音异常冰冷,想起她先前见到“赤凌”的模样,他不自觉间掐紧自己的血肉,直至泛出了血。 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勉强吐出几个字:“伏音,你听我说……” “好了,”容玦突然出声,走到南暝澈身旁,“迷梦引真是个惑人心智的好东西。” 先前的符纸燃尽,仅仅剩下几抹余灰随风飘散。 澈尚未从前期失态中缓过神,只是怔住,看着容玦抖落掉身上的灰烬。随后,他环顾四周,却不见半点伏音的影子。 “她不在这,”容玦淡淡道,“多谢陛下替我解惑。”言毕,他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南暝澈气结。 “方才发生的事,从我点燃符纸后都是假象,陛下不必介怀。” “容子夜,原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胆敢用这种幻术迷惑我!” “有何不敢,”容玦转过身,借着月色打量他,“你不过是个失去心魄又不忍夺回的可怜人而已。” 南暝澈身躯一震。 “两年前,你曾经和我舅父联手给我下过迷梦引,欠我的你总归要还,如今两清,很是公平;如今我已查清,朔月死于蛊毒而并非鞭伤,雁澜也是受舅父唆使潜入南暝才招致死伤,所以,他们的命我不向你讨,但,”容玦重新走到他身旁打量他的神色,“你不该利用伏音。” 澈愤然嗤笑:“容子夜,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哦?哪里没资格?”他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你是能在大计将成之时收手,还是能一心一意守在她身边?如果都不能,你凭什么说我没有资格?赤凌,我放弃过她,给过你机会,别忘了,是你又把她伤了弃了丢回我身边的!” “你!”他竭力欲反驳,却也一时语噎。 容玦郑重对他说:“还有,愿你善待郡主,她是个好姑娘。” 昨日此时,也有一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南暝澈自嘲苦笑,听容玦脚步渐远,发问:“你会告诉她吗?” “不会,”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很远地响在月光下,那声音很轻很轻。 “伏音说过,赤凌待她很好,有赤凌在的地方就有阳光,我不想让她知道,她所憧憬的阳光一直都在利用她。” 是啊,她要恨,恨南暝澈就够了,至少赤凌在她心里会是纯净的存在。 他喃喃自语:“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怎么办?” “那便是陛下要考虑的问题了,不过,”容玦一改先前调侃笑意,正色道,“有我在,不会有那天。” 澈无言以对,又听他继续道:“今后你我各凭本事,你仍然可以鼓动伏音助你吞并幻璃,当然,成功与否就另当别论了。” “呵,算我对你看走了眼,一直以为你是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闷葫芦,未曾想竟被你耍了去。” “陛下现在得知还不算晚。” 容玦走了,月光如注,留下一人一火折独站原地,半响无言。 澈忽然想:如果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梦,又该怎样收场?没有人给他作答,只剩下温吞的月亮在遥远的彼端陪他沉沦。 好像又有声音隐约响在内心深处,说着,错了,错了…… 可错的不是他啊!明明不是他啊! 他想着,以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最终坚定地睁开双眼,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南暝的城郭渐渐远了,在伏音脑海中仅余下模糊的影象。 先前,她摆正姿势与态度,恭敬地守在马车中,静候容大侯爷的差遣。谁知,他好似压根没动过“奴役”她的念头,一进马车就疲累得很,倚着后座闭目养神起来,害她以为机会到来白激动这么久。 腕上的玉镯被她反复摩捻着,同时,她也在琢磨着临行前南暝澈传来的讯息——他让她尽快取得容玦对她的信任。绝对的信任本就不易从寻常人身上获得,更何况是容子夜这个满身戒备的小刺猬。她思忖良久,终决定在表面上讨好他,尽可能多地满足他的需求,最好在搞出几次“意外”,上演几番美救英雄,让他承上还不清的救命之恩。这种方法实施起来貌似蠢笨,但凭她对容玦的了解,它却是最稳妥的方式,至少能让她在行迹败露之时性命无虞,毕竟在她看来,他还不至于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 取得信任后呢?依南暝澈所言,她就可以旁敲侧击打听幻璃内政了,他身为一个侯爷,又备受裴渊的信任,一定知道不少内情。可南暝澈却算错了,容玦是什么人,她又有何德何能,怎么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一点重要消息?容玦一向对国事守口如瓶,早在六年以前,她就已充分领教过了,否则她又怎会对国变一无所知? 她自嘲般笑笑,抬眼朝后座望去,入目便是容玦纯真无害的睡颜。以前,她总觉得他长得好看,拥有星子般夺目的双眼,亦有高挺的鼻和轻薄的唇,曾几何时,她恨不得趁他入睡把他的睫毛一一揪下按在自己上面,唯一的缺憾就是皮肤过于白皙,倘若混之粉黛加以调和,任谁也不会把他当成男子;而现下,在他做错这么多事以后,她依然觉得他好看,较之赤凌也毫不逊色,肤色如旧,眉目间多了几分刚毅,整个人更加清隽俊朗。 可他顶着这么一副惹人爱的好皮囊,背地里干得却是卑鄙龌龊的勾当,更可气的是,为了赚取裴渊的信任,在朝中赢得一席乐土,还不惜牺牲掉赤凌的性命,伏音想想就来气,欲把袖中藏匿的利刃逼近他的脖颈,但想到自己大事未做,不由长吁一口气,拼命抑制住想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心性。 “袖里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吗?” 他的突然发声,令全无防备的伏音闻之一颤,她只得讪讪道:“侯爷,您乱说什么呢,灵心袖中什么都没有,不、不信您搜!”趁着容玦没睁眼,她连忙把袖中利刃藏地更深,紧贴里侧裹衣。 他轻笑一声,没睁开双眼,也未置一词,任由伏音带着被戳破真相后的懊恼僵持原地。 马车过境,伏音撩开帘帐看周遭景象瞬息变换,时不时回头看后方那尊大佛有没有清醒,俗称“时刻准备着”,但她就算挖空脑袋也分辨不出他是已然熟睡还是仍在假寐,从他俩结识就分辨不出,更看不清晰。 路面颠簸地厉害,致使容玦不得不从昏睡中清醒,他一睁眼便见伏音肆无忌惮地瞅着自己,神色却呆傻到面无表情,俨然是在发怔,他无奈,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反射弧长到半天才知向他致歉。听她“扑通”一声跪地,连连唤着“侯爷”,一副把自己低入尘埃的模样,容玦不由心烦,立马扯她起来,斥道:“知道‘自尊’两字怎么写吗?” 伏音本酝酿出恰到好处的笑,想尽可能讨好这位不易亲近的主儿,他的那句话却如一记惊雷响在心间,曼延到脸上,烧得火辣。“侯爷既已知晓,不防教教灵心,教我如何能在为人仆役时维持自尊,最终一举由奴变主!”伏音讽道,“灵心一直对侯爷的传奇经历很是佩服,不若侯爷将自个儿的成侯往事细细说给灵心听,如何?”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想着“逞一时口舌之快,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哪知容玦,只一脸阴郁地看她一眼,既没呵斥,也没回应,顾左右而言他般冒出一句“你不该这样回幻璃”。 伏音倏然一惊,却听他继续道:“你既已知自己长得像谁,何故不作改扮就随我前来?”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副面皮递向她。 “侯爷我……” “戴上它。”他语气淡淡,却生出一种不容回绝的威严。 她接过面皮,又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丝箩街市,他也是这般将一副面具卡在她脸上冷冰冰说着“以后出来戴上它”,那时那景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讽刺。 趁她又在盯着自己发呆,容玦忙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塞进她嘴里。伏音反应过来,奈何那药入口即化,早已无影无踪吐不出来,她忙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鸠毒。”容玦淡淡道,见她眼珠子瞪大,一副惊愕的模样,不免失笑,加了句,“你信吗?” 她一时语噎,只听他缓缓道:“你这副皮囊实在是遭人记恨,这药丸可助面部重新塑形,长期服用可替我省去不少麻烦。” “你……” “你难道想一直这样畏畏缩缩躲在面具之下?” 伏音刚想出言反驳,马车却突然停住,外面恍若身处集市,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她撩开帘,晃目的白色便落入眼底,竟使她辨认许久才认出挂白条的匾额上刻的是何字,五行八作的人聚集在这里,他们无不喟叹、惋惜,迎着府衙的官差询问几句后,又纷纷议论起来。 见伏音撩帘不语,神色错愕,容玦便知事有异常,又听车夫惊惶上前似有事要禀,眉心一拧,问:“何事?” “侯爷,前方道路被当地居民和府衙官差围得水泄不通,小的刚才打听才知是天才客栈出了事,说是前儿个夜里,客栈的掌柜不知被什么人给杀了……” “吩咐下去‘行程稍缓,今日在这儿落塌’。”容玦维持住最后一点理智,忙拉着杵在一旁面色泛白的伏音下了马车。 刚下马车,他就看见客栈立在自己面前,隐约间还是两年前的模样,与之不同的是,现下它被层层叠叠的白布裹挟着,像是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灰暗的薄纱,无一不在昭示它主人的死亡。 他拉着伏音穿过行人,又被守在门口的官差拦住,他们手持佩剑问他身份,他回答:“我是客栈老板的朋友,是这起案子的主要嫌疑犯之一,请让我进去。” 其中一名官差看出到容玦腰牌,忙道:“侯爷说笑了,您怎会是嫌疑犯呢,快请进!” 另一名当即拦住伏音,问:“不知这位是……” “我是侯府……”“她也是故去那位的朋友。” “丫鬟”二字未出口,她便听见那人如此言说,不免以为身份被识破心下一跳,但很快被心中翻涌不止的隐忧冲淡。 因他们方才说,付伯死了,那个收留她给予她不少帮助与关怀的付伯被人杀害了! 她打从心底不信。 可当她入了门,见到屋内哭肿双眼的付小林和殷罗时,她不得不信了。 付小林看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容玦身上,拿出一件物什掷到他脚边,吼道:“容子夜,我爹待你不薄吧,你怎么会这么残忍,他到底知道了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你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 伏音一惊,低头看向那东西,那是块古旧的腰牌,上面的重瞳鸟篆刻得栩栩如生,俨然是几年前西城主授给容玦的那个,这世间找不到第二块。她不由把目光投向容玦,却见他弯腰拾起那块腰牌,仿佛对小林的质问浑然不查。 “府衙人说,他们发现我爹遗体时,他便抓着这块腰牌不放。这东西是你容子夜的,他们不认识,我认识啊,可他们都不愿意去抓你,呵,对了,你现在可是连城侯了,谁敢动你啊!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愿放过他,他到底碍着你什么事了!” 付小林双眼通红,显然是动了杀意,殷罗见状,忙抱住他掩面而泣。 “小林,付伯尸首现处何处?”容玦问,见付小林一副不愿妥协的模样,便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也认为付伯是我所杀,但你好好想想,我为何要对付伯下手,为何偏偏落下这么一个显眼的物件?事已至此,我不想为自己再辩解什么,只求你能信我一次,给我一个调查真相的机会,倘若你不愿看到付伯含冤而死,就把你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去查明一切。” 不知为何,今日他的话让伏音特别安心,让她不由去相信,不去想法设法地揣测,让她突然相信——原先的子夜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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