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天儿冷的紧,连水里的鱼儿都不太欢实。”益安伯夫人说着,又往池中撒了些鱼粮,绕有兴致看着鱼儿吞吐鱼食。 她数十年养尊处优,三十余岁的年纪照样风韵不减,只是眼角有着细细皱纹。 秋风带走诸多绿意,寒凉席卷京城,池塘边的几株垂柳叶子落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北风吹过,左右摆动相互磕碰,仿佛冷得瑟瑟发抖。 苏梨站在益安伯夫人身后,偷偷打了个寒颤,“夫人说的是,今年的冬天确实比往年冷了许多。” 哪怕此时天色只是阴阴沉沉没有降雪,凉意依然缠绕蔓延,苏梨捧着鱼粮盒子的手冻得发青,失去了些知觉,却没有动弹丝毫。 她今年十七岁,已经被发卖了两次,每一次皆不知缘由,不知下一个主子是好是恶。 此次进了益安伯府,在益安伯夫人秦氏身边伺候,秦氏虽然性子尖锐,却也不是毫不讲理之人,平日里对下人不算苛刻。 苏梨坚信只要自己不出差错,好生将主子伺候舒服,便不会再被发卖出去,等到了年纪主子给她配个良人,或是熬个管事,总能安安稳稳谋个后半生。 秦氏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苏梨松了口气,这表示夫人今日已经不再喂鱼了,她就能将手收起来暖和暖和。 苏梨收好东西,把手拢进袖子,交互握住小臂,汲取自身的热度取暖,碎步跟随秦氏回了正房。 益安伯恰从书房出来,见秦氏便道:“敏淑,方才宁王让人递了帖,傍晚会过来。” 秦氏道:“知道了伯爷,我这就吩咐厨房备着饭菜。” 说着便要转身吩咐身边的嬷嬷传话,益安伯看了低眉顺眼的苏梨一眼,道:“让墨韵去准备吧。” 秦氏会心一笑,转身对苏梨点了点头,“去吧。” 半年前她身边一个丫头满二十五许了人,便寻牙婆买个丫头回来伺候,童牙婆说这丫头灶上见长,试过手段了,夸得天花乱坠。 秦氏本也没放在心上,这跟在身边伺候的丫头,菜做得好不好倒是其次,要的是品性端庄手脚麻利有眼力见,看上去顺眼,能把她伺候舒服了才是要紧。 童牙婆是老熟人,不会自砸招牌,得了童牙婆打包票,她就花二十二两将这丫头买下来,赐名墨韵,没想到是捡了个宝,乖巧听话长得温婉,使唤起来很是顺心。 此外做的菜是一绝,连益安伯都赞不绝口,时常留在她这边用饭。 苏梨得了准备晚膳的命令,笑得眼睛弯弯,清秀的面容荡着喜色,满口应下:“遵命。” 虽然秦氏给她赐了名,但苏梨一直记着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毕竟换一个主子就被赐一次名,对她而言那都不是真的名字,只是一个随时能替换的称呼。 她到益安伯府半年有余,以己之长讨了主子喜欢,益安伯素来好面子,只要让来客吃高兴了,她就有不少赏赐,有这等差事自然是满心欢喜尽心尽力,存越多的钱以后的日子就越好过。 益安伯看着苏梨那喜形于色的小模样,嘴角不禁上扬了几度,也不知是为何。 秦氏看在眼里,面色攸地冷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墨韵,抓紧些,否则赶不上晚膳。” 催了苏梨去厨房,秦氏便挽了益安伯进屋。 方一坐定,益安伯道:“不如你重新买个丫头来伺候,墨韵就留在厨房吧,近日膳食都是墨韵做的,她还要伺候你起居,来回兼顾难免力不从心。” 秦氏柳眉一挑:“伯爷还心疼上了?墨韵不过是个丫头,有什么好心疼的?再说,这样她能拿两份赏钱,高兴还来不及呢。” 益安伯见秦氏如此,便岔开话头,道:“近些日子宁王往伯府跑得勤,婉儿也及笄了,你抽空给婉儿提个醒,让她有个准备。” 顿了顿,又道:“宁王每次过来例行客套,用过饭便起身回府,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他是何意。” “贵妃娘娘那边怎么说?”秦氏眉头微皱,婉儿是她的亲闺女,她实在不想让婉儿嫁给宁王为妃。 倒不是因为宁王不好,在京城,说起宁王穆澈,堪称无人不知,上至鹤须老叟,下至顽劣孩童,对宁王的各种英勇事迹能随口称道。 宁王是当今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名澈字远尘,如今年方弱冠,政绩卓越军功赫赫,早早便得以封王,赐了府邸出宫独居。 此等龙章凤姿之辈,又是王孙贵胄,满足所有的少女梦,京中闺秀无不想委身于他。 穆澈的本事秦氏有幸亲眼见过,她顾忌的,是益安伯府与穆澈的关系。 穆澈母妃早亡,幼年便养在静贵妃膝下,静贵妃是益安伯亲亲的长姐,静贵妃除了穆澈这个寄养的儿子,还有个亲生儿子排行第四,也就是四皇子。 虽然四皇子和穆澈都称静贵妃为母妃,但其中总是有些不一样的,穆澈与静贵妃终究隔了一层,跟益安伯府也就不如四皇子那般亲近。 重要的是,二者皆是皇储候选人,如此一来,穆澈的位置就十分尴尬。 益安伯自然知道秦氏担心什么,长叹道:“三年前,南疆乱匪暴动,贵妃娘娘与我从中周旋,这趟任务落到尚未封王的穆澈头上,本意就是让其有去无回,但结果如何你也看见了。” 秦氏觉得有些烦躁:“这是何意?贵妃娘娘难道要让我们的女儿去牵制宁王不成?无论最后宁王是胜是败,我的女儿都被毁了!” “肤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说了,娘娘并非此意,皇上不止有宁王与四皇子两个儿子,宁王如此勇猛,乃一大助力,当然是拉拢为上。而且宁王迄今并未露出夺储的野心,无论是对贵妃还是你我皆尊敬有加。” 秦氏静下心来想了想,确实如此,按照穆澈清冽的性子,若是有心与四皇子为敌,断然是不会再与益安伯府频繁走动的。 “既然如此,那就吩咐墨韵多备些饭菜。” 益安伯夫妇达成共识,只待时机一到便得乘龙快婿,有了宁王加持,四皇子自当如虎添翼。 大功告成之后,亲姐是一国太后,亲侄子是一国之君,宁王是自己的女婿,益安伯府的地位将无人能及。 穆澈似是掐着点来的,刚好晚膳时间踏进益安伯府,轻车熟路来到饭厅。 “殿下请入座。” 穆澈看清厅中情景,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皱,往日留饭只有益安伯与其余男丁陪同,今日则安了两桌饭食。 “本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伯爷家宴。” “无事,殿下与贵妃娘娘如同亲生母子,娘娘与臣一母同胞,殿下出现在臣的家宴上有何不可?”益安伯爽朗大笑,亲自引了穆澈入座。 穆澈脚步顿了顿,而后如常入座。 入座后,益安伯看似礼节性的为穆澈引见家中眷属,到他的嫡女时特意顿了顿:“这,是小女婉儿。” 这般也是静贵妃的指示,听闻最近穆澈隔三差五造访益安伯府,让益安伯试试穆澈的意思。 夏沐婉有着大家闺秀的气韵,生得甜美玉润,温声称了一句殿下,不卑不亢。 “表妹不必多礼,诸位都请入座,莫要因本王而拘谨了。”穆澈声音磁性悦耳,语气没有起伏,神色亦是如常。 益安伯与秦氏互视一眼,略有些失望,如此根本看不出穆澈到底是什么心思。 益安伯府的人陆续见礼入座,穆澈耐性渐失,他来此不是为了见这些挂着假笑的面孔,不知还有几人要见礼。 百无聊赖一抬眼,对上一道视线,让他感觉像撞入一汪清泉,干净纯粹,清澈而又透亮。 这双眼,明眸善睐,似曾相识。 苏梨猝不及防直视了穆澈的眼睛,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忙将头垂得更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快步隐入阴影之中,害怕宁王治她一个不敬之罪。 虽然宁王样貌极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益安伯等人谈笑,但苏梨接触到的眼神却截然相反。 那眼神极其凌厉,带着丝丝阴冷,只是短暂的一触,苏梨便知此人不好相与。 苏梨低头低得急,没能看到二人眼神相触后穆澈微微一愣的神情。 穆澈缓缓收回目光,终于如愿步入正题,酒酿鸭绯玉肘,蜜汁烧鸭白蹄花,胃口大开。 佳酿下肚,穆澈夹了一叶嫩黄白菜:“这白菜看上去就是清水煮熟罢了,为何如此鲜美?本王府中的厨子就无此本领,伯爷可否解答一二?” 酒兴正好,益安伯略有自得,笑道:“倒是从未深究过是如何做成,不过这菜不是府中厨子做的,不过是臣妻子身边的一个丫头掌勺,让她为殿下解答一番如何?” “甚好。” 益安伯一扬手:“将墨韵叫过来。” 苏梨本在女眷那一桌的秦氏身后伺候,此时被点了名万分惶恐,一步步挪到中间,对着穆澈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摆出最谦卑的姿态:“奴婢拜见宁王殿下。” 发现做菜的丫头与方才那双眼的主人是同一人,穆澈恍惚觉得心间动了动,仿佛是一丝愉悦。 益安伯道:“你与殿下说说这白菜的诀窍。” 苏梨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此乃玉露白菜,以老母鸡与上等猪瘦肉小火熬制清汤,后将清汤过滤以鸡丝蓉吊汤两次,此汤状若白水却清澈鲜香,用来煮白菜自然鲜美异常。” “原来如此……” 屋中众人恍然大悟,这看上去清汤寡水的白菜,其中居然有不少头绪。 “不知伯爷从哪儿买来的丫头,可否转手卖与本王?”穆澈睨了益安伯一眼,慢悠悠的说。 就在方才一念间,心内锤落定音,既然蹭饭成瘾让人会错意,那便将根源买回王府。 苏梨心头一惊,随后却只余满腔无奈,左右也由不得她做主,何必思及许多? 益安伯犹豫了一瞬:“这……殿下看上墨韵也是她的福分,便赠与殿下吧。” 听到此处,一旁的秦氏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虽然这个结果并无争议,且不说静贵妃转换策略要拉拢穆澈,就说穆澈是战功加身的王爷,开尊口欲买一个婢女,岂有拒绝之礼? 穆澈唇角轻轻扬了扬:“如此,便多谢伯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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