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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你要说说你的妈妈吗?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花无法拒绝。  只是要从何说起。    母女分开时,她还年幼。一切依附母亲,心中认为这世上最美丽最美好的人非母亲莫属。她是什么模样,已经不大记得了。唯独记得一双柔和的眼睛和身上好闻的气息。无数个孤独的时刻,小花靠回味它们捱过来。  “她很好看。眼睛像弯弯的月亮。爱整洁,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哄我睡觉时会唱歌。她会很多歌。“其中有一支特别好听,有婉转悠远而欢快的曲调。可是她忘记它叫什么名字。  “她十九岁时嫁给爸爸。后来爸爸外出挣钱。他回来,妈妈怀上我。”  “可是有人说他走的那几年,妈妈跟一个货郎来往密切。”  “肚里的孩子不一定有他的血脉。”    小花那个木讷沉默的父亲勃然大怒,当下暴跳如雷,以少有的坚决,果断和勇气离掉了他的原配妻子。他忘记他离开的几年,是她独自一人任劳任怨撑起那个贫穷而孤寂的家。她不曾有抱怨只言片语,他赚得一笔钱回来,未让她享一分福气,只将她远远赶离。后来那个货郎接走她,更坐实他们的奸情。  几年后她突然不期而返,带来小花,与此同时,还有一张她千辛万苦托人从远方某大医院弄来的亲子鉴定书。她证实小花确实为田守山的女儿。可是没有人同情或向她道歉。以前她伤风败俗,现在却是毫无道德。因为为了跟货郎去做生意,竟将女儿丢给前夫,丝毫不顾前夫已重组新家。    她真是他们口中那个坏女人吗?  小花还记得,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但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这些年,小花从未忘记她。  她是否也像小花思念她一样思念着小花呢  一定是的。  小花深信不疑。    水奶奶爱怜的摸摸她的头。  牛肉干腌制完毕,铺满足足两竹筛。  水奶奶尝过味道,赞不绝口。  然后去磨了新鲜的玉米面,做成玉米糊糊。  再端上晚饭的剩菜,摆上牛肉,三人围在一小桌子前,呼呼噜噜吃起来。  玉米糊糊香甜的不得了。  剩菜也好吃的不得了。  夜宵后接着是水果。  中午浸泡在井中的西瓜凉润润。  他们三人吃掉整整一只。    夜渐渐深了。  田间的蛙鸣慢慢平静。月亮升上半空。竹影浮动。  小花躺在凉床上,面对洒满星星的夜空,视线越来越朦胧。  迷蒙中似乎又见到妈妈。  从一条乡间小路上走来,拂开路旁的枝枝蔓蔓,藤藤网网,向她伸出手。她的脸上笑吟吟,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她还是那么年轻。  “妈妈。”小花情不自禁叫出声。    她陡然一惊,醒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水奶奶的面孔。她一只胳膊紧紧挨靠着小花,小花的心瞬间放回原位,喉咙间不自觉低低唤出一句:“奶奶。”她又安心闭上眼睛。  意识是模糊的,但她感知到流氓就在一旁躺椅上,貌似熟睡。  她还感知到月光。  以后不知道,但从前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柔和的月光。  夜色迷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是离开的时候了。  临走前,水奶奶让他们摘点果子带去店里给大家吃。  “春燕那个丫头心眼小,不哄哄她,一定给你脸色看。”  于是小花跟随流氓到后山去摘果子。    后山是大片的庄稼和树林。  果树大都围绕田地边沿栽种。这个时节,大红袍正当季。大红袍是李子的一种。比一般的青色李子大。熟透后,呈红色,多汁,甜中带酸。树干长的又高又直,叶子一路密布到树梢,绿油油严不透风,果实就藏在那些树叶里。青色的时候几乎不能辨认出哪里有果。  这一棵树上都红了。  小花站在树下仰望,嘴里不由自主分泌出大量唾液。    她正在想呢,该怎么把它们弄下来。就见流氓飞起一脚,然后极速跑开。  她还没反应过来呢,脑袋上已嘭嘭嘭挨了好几下。  原来那些果子都已熟透,就这么一脚,就哗啦啦掉下来了。  砸了她一头一脸。微微的疼。  跑开的流氓抱着手臂一脸得意的笑。  幼稚不幼稚?    小花在草丛里捡拾它们,装进口袋。  流氓说:“急什么,先吃饱。”  两人一起,各自拿了果子在身上一擦,就咔哧咔哧的吃起来。  只吃的牙齿发酸才罢休。    小花抱着满满一袋大红袍跟水奶奶告别。  水奶奶送他们到门口。  她拉着小花的手:“以后有时间,记得来玩。”  小花点点头。  水奶奶笑着道:“可别是敷衍我。我是真心叫你来玩。你看,我一个老太婆,独自一人在家,寂寞的很。”  流氓一旁闲闲说:“早叫你搬到县城去。”  水奶奶撇撇嘴:“去做什么?看人家洗头发?吵的要命,我才不去。除非你哪天定下我准孙媳。我跟她住倒是可以。”    小花笑起来。  她总算明白流氓为什么急于找女朋友了。  丹丹每次收到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也是他回过老家时。  答案也许不言而喻。  水奶奶朝她看来,那目光让她一颤,她几乎立时察觉她想说什么,忙一步跨上摩托车后座,跟水奶奶挥手。    流氓载着她在山路上疾驰。  路上的风景从眼前一一掠过。真奇怪,第一次来,才不过逗留一夜,却觉得那样亲切那样留恋。  车子走到半途,突然一颠,后座的袋子被颠下来。还好小花及时发现,忙叫停了车。  果子调皮的滚落一地。小花小跑着一个个去捡。    流氓坐在车上,袖手旁观,一点动手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不仅不帮忙,还胡乱指挥:“后边,前边,路边草丛里,你眼睛呢,那么大一个都看不见?能不能快点,待会有车来,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捡金子。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的错,袋子都绑不好。”  小花不会跟人吵架,争吵都几乎没有。她听着流氓唠叨,嘴上一个字都不说,心里却在出声:“好。你是大爷,你说什么都对。”    谁知流氓看看她:“你在嘀咕什么?”  他又是笑嘻嘻的模样了:“想说就说,又没人会掐你舌头。”  “没说的。”小花回答。  流氓看着她:“呵,唯唯诺诺的,老太婆果然老眼昏花,居然认为你配我做媳妇?”  不,我不配。  丹丹才配。  小花好笑的想。  大概她的笑意太明显,流氓眯眯眼,仿佛猜到她的腹语,一下子沉下脸。    小花见状,忙说:“你还在想着这事啊。”  流氓神情一怔。  旋即面无表情说:“给你两秒钟时间,上车!否则你自己走回去。”  小花不知哪里又得罪他,迅速上车坐好。    回到店里后,小花做好中饭,才告假回家。  坐船。爬山。  很快看见那栋房子。  屋顶烟囱没有浓烟滚滚冒出,想必最近忙于农活,油坊暂停。    房子是两层楼栋,当年村中第一户盖起这种楼房时,颇为风光。如今风光不再,沦为村中众多楼房中普通一员。而且年代久远,外面墙皮好几处脱落,显出几分落魄陈旧。  其他人回家,好似都归心似箭,远远看见自家房屋,无不欢呼雀跃。  小花却从未有这种情绪。  一看见它,心底里就生出一种阴郁之感。  沉甸甸的,非小心翼翼不可。  那算她的家吗?  或许只能称为大屋。  提供一处屋檐,供她立足。    家中寂寂无声。  小花知道此时他们一定在午休。于是轻手轻脚进屋,放下书包,预备也回自己卧房中躺一会儿。  谁知丹丹忽然走出来。看见她一愣,立刻拉下脸:“你还知道回来!”  她手上提着一只竹筐,马上扔给她:“去地窖里装两筐红薯。”  这原本是属于她的活计。  小花一言不发,去做。    她从地窖里出来时,乌云起床,看见她,开口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果真是亲生母女。说话,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小花露出怯弱的神情,“对……不起。”  乌云冷冷哼一声,然后说:“晚上的猪草没打,地里还有玉米没背回来。”  说完她就走开,回到卧房去。    小花站在原地一会儿,丹丹从她背后出来,呵斥她:“没听到吗?还不快去。”  酷暑炎热,中午时分 ,即便是请的工人,都不让出工呢。  小花顶着烈日走向地里。  下午她背回上百颗玉米,打满半屋猪草。  天黑后返家,乌云和田守山也从地里回来。  丹丹饭才做一半,嘟嘟囔囔热的不行,转身就喊小花:“你来!”    小花接手,饭桌摆好时,他们三人已洗好澡,清清爽爽围坐一起,慢慢共进晚餐。  小花汗津津一身,胃口欠缺,先去洗澡。  洗完出来,已只剩残羹冷炙。  没有关系,夏天,凉的也可以吃。  吃过饭后,洗碗,收拾完厨房。  终于可以停歇。  此时墙上挂钟指针已指向九点附近。  他们三人围坐电视机前,观看一部家庭伦理片。    小花回到自己房中,开了台灯,默习功课。  十一点钟,上床睡觉。  到底年轻,并没有精疲力尽。只是有点疲累。劳累后的身体微觉酸软。  伸展伸展,睡一觉,明天就又恢复活力。    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需要熬过?  快了,快了。  小花翻一个身,面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也很好。大,圆,明亮。  可是没有美感。没有温度。  真是奇怪。同一个世界,同一片天空,却不是同一个月亮。    今晚,她除了思念妈妈,新增另一思念。  思念月亮。  别怪她。  只因那种月光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太稀有,偶然遇之,必然万分珍藏,妥帖收纳。  她含着笑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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