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春》 飛南笙/文 第一章 八月份下午三点的太阳能把人晒化。 沈乔站在八层楼顶，迎面吹来的风都能扑腾人一脸混着泥地特有的裂口味儿。 八楼，这是他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绣花厂顶层。 这栋楼已经很旧了。 顶层的栏杆遍布锈痕，边角上绑着的用来固定的防护铁链仿佛随手一拉就能原地掉成小圈儿。 沈乔站在边上，双手扶着锈迹斑驳的栏杆，垂着头看地面，半个鞋面都往外露了出去，身上宽大的、遍布着脚印的白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起。 看着像是随时就要脱线的风筝。 可这个风筝明显是有些坏掉了。 沈乔手腕处有青紫痕迹，嘴角还有淤青，膝盖处也破了…… 可没什么所谓了。 沈乔想，我都要死了。 往下一跳，怎样都会变成一滩肉泥。 他其实不想死的，他才十五岁，长得讨喜，懂礼貌，学习成绩还好，从小就是街坊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他的未来还很长，也有无限可能。 可在这“无限可能”来临之前，他就要被他爸打死了。 地面瞧得久了人就有点犯晕，也有可能是被太阳晒的。 沈乔又将脚往外伸了点。 身体只要往前倾个十五度，他就能体验一把自由落体的快感。 明天他就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成为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类似于“老张一觉起来发现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在他家歪脖子树上挂了只黑猫”的那种，大家都会说“沈酒鬼家的那个娃娃昨儿跳楼啦”，路遇他爸还得问下前因后果。 小城没故事，却永远不缺事故。 在蓝屏手机刚普及，彩屏手机还是奢侈品的地带，消息的散布永远快于中国移动。 沈乔将面前的防护栏推开，身体往前倾斜了八度。 耳边适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惨叫—— 沈乔：“……” 他缩回了脚。 还不忘将推开的栏杆拉回身前挡着。 忽然就不想死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垂头看了一眼冒着热浪的水泥地，在心里默认自己已经死了。 就在他缩回脚，拉好防护栏之后，那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声音又来回荡了三遍。 且一遍更比一遍凄惨。 很明显，这声音不是为他跳楼而发出的。 有些熟悉了。 那种反抗的、不屈的、还带着疼痛的声音。 是他从前惯用的。 沈乔像是转轴坏掉的钟表一样，机械地转过头去，看向声源处，就在这个档口，一个短发小姑娘斜着身体从楼梯口飞了出来，哐当砸地上扑腾起一层热浪。 沈乔倏地瞪大了眼。 那蜷在地上的姑娘挺熟悉，杨晓梅，对门绣花厂狗哥的干妹妹。 第四声。 挺稀奇。 接着出场的是一只脚，穿着黑色人字拖的脚。 脚很白，脚踝处系着一根红线，中间还挂了个小铃铛，挺好看的。 “看什么看，土包子！” “……” 沈乔脸有点红了。 他是头一回盯着一个姑娘的脚看，还挺不好意思。 就垂头去看地上的杨晓梅。 杨晓梅说：“沈乔你个孬种看见了不过来扶一把，是想明儿早上被狗哥开瓢么？！” 沈乔没说话。 就见那黑色人字拖又在杨晓梅肚皮上碾了一下。 “哟呵，精气神儿还挺足。” 杨晓梅嘴唇都疼白了。 却还倔强。 嚷嚷着：“陆熙和你他妈给我等着！” 沈乔觉得脑子有些发蒙了。 白脚姑娘是陆熙和？ 那个从前胖嘟嘟的，总是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沈乔哥哥的小姑娘？ 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双手在裤子缝上抠了一下，这才敢正眼去看陆熙和。 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还有几缕挑染成了紫色，斜着嘴角笑的又痞又坏。 07年，正是非主流盛行的时代。 刘海儿长度一定要遮盖住眼睛，发际线一定要占据头盖骨一小半儿。 陆熙和可谓是走在了时尚巅峰。 这跟他记忆里的小胖墩一点都不一样了。 唯一熟悉的，只有她耳垂处那一点红痣。 沈乔还在回忆过往呢，陆熙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含嘴里，包装袋直接往杨晓梅脸上扔，又嚣张又霸气地说：“嗯，我等着，也让狗哥给我开个瓢呗。” 说完抬了脚，踢踏着人字拖走天台边上看风景了。 一边走还一边嚼碎嘴里的棒棒糖，咯嘣脆。 杨晓梅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沈乔走过去想搭把手，却被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杨晓梅一瘸一拐的下楼了。 沈乔看了眼挨着防护栏站着的陆熙和，小声提醒了她一句：“别靠那儿太近，危险。” “哟——”陆熙和一声拉得老长，用那种特娇媚的语气说，“你关心我呀？” 沈乔：“……” 他沉默着要下楼，陆熙和大声喊了他一句，“沈乔哥哥。” 沈乔一脚踏空，差点从楼梯上载下去，换忙抓住了扶手才稳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熙和又细又尖的声音在顶层荡漾开来，配上那几丝嚣张的紫色刘海儿，特别像孟广美演的李莫愁。 “神经病。”沈乔说。 他抬步，要下楼。 陆熙和又说：“不许走！” 沈乔理都不要理她的。 脚就要踏上楼梯坎儿了，陆熙和将防护栏摇得炸天响，“你要不理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沈乔顿下来，转头看她，薄唇轻启，说：“随你便。” 陆熙和猛地一推，将面前的防护栏从八楼推了下去。 上面带着的铁链叮当响，防护栏被铁链挂在了楼层中，砸在楼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两个人互相瞪着，都没说话。 几秒之后，陆熙和“噗”地就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的。 有好几次看着就要从后面掉下去了。 沈乔叹了口气。 他是来跳楼的，可不想事情发展到了最后是看着别人跳楼。 且是看着陆熙和跳楼。 “陆熙和。”他说，“我理你。” 是那种完全妥协了的语气。 陆熙和拉着铁链儿将吊在楼壁上的防护栏又给拉了上来，然后安在缺口处，又拿铁链绕了几圈，至少看着是安全了。 “你就这么看着呀，也不说搭把手。”陆熙和走到他跟前，将手上沾染的铁锈往他衣服上蹭，还嘀咕着抱怨。 沈乔：“……” “你跟我说说话呀。”陆熙和擦完手就拽他衣角，软着声儿又叫了一声，“沈乔哥哥。” 沈乔没怎么跟女生接触过，被她这么一逗，脸又要红了，吞吞吐吐道，“说、说什么？” “说你大夏天儿的跑这做什么呗。”陆熙和看他，一双杏仁眼圆溜溜的。 沈乔偏开头，避过她的眼睛，说：“看风景。” 陆熙和放眼一望，布满爬山虎的破楼，田野，泥地，歪脖子树…… 整个儿都透露着尖酸穷苦，什么狗屁风景。 “为什么让我别靠太近？为什么你知道会很危险？” “……” “你是想跳楼？” “……” “哈，你果然是想跳楼！” “我没有。” “你有。” 陆熙和凑到他耳朵边，说：“你一说谎耳垂就变红，小时候你就这样，可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呢，沈乔哥哥。” 沈乔：“……” 耳垂更红了。 “你知道吗，跳楼死掉的人死状特别难看，砸地上会筋骨扭曲，四肢会断掉，可能还会颅骨炸裂，头盖骨瘪掉，如果是脸着地，立体三维就会变成血红平板儿……” “我没有要自杀”。沈乔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真没有。” 天阴忽然就了起来，天台上阴风阵阵。 偶有几丝太阳光透过乌云倔强的射出来，照在沈乔身上。 少年身材颀长，眉目弯弯，眉间染了几缕愁绪，简直不要太好看。 虽然他的裤子破破的，衬衣也很脏。 可他就是好看，比陆熙和这些年里见过的所有穿着贵族学校校服的纨绔们都要好看。 陆熙和看着沈乔，呆了几秒。 期间还吞了口口水。 “哦，好吧。”她说，“其实是我怕你想不开，你这么好看，死了就可惜了。” 沈乔：“……哦。” “吃棒棒糖吗？”陆熙和说着就又从口袋里掏了一根出来，撕开包装塞进了嘴里。 沈乔看着她，没说话。 陆熙和又说，“你这模样看着挺想吃的。” 然后不等沈乔做出反应就直接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塞他嘴里了。 沈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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