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熙和回来了，且是在要开学的档口回来的。 时间点很微妙。 陆熙和是三年级的时候搬去城里的，这会儿回来都初三了，走之前还是个穿着公主裙的白净小女孩儿，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染着紫色刘海的非主流。 在这地儿还得往“非主流”前边儿加上“乡村”这么个前缀。 又土又骚气。 沈乔皱着眉头，瞅着坐他对面的陆熙和，觉得这非主流忒不矜持了点儿。 刚回来就能把吃过的棒棒糖塞他嘴里，这会儿吃个饭脚还不老实，总是蹭到他脚踝。 他把脚往回缩了一点，陆熙和却得寸进尺，直接把脚抬起放他膝盖上了。 沈乔：“！！！” 他爸还坐在一旁，他脸都要憋红了也说不出一句话。 就只能抖腿，想把陆熙和的脚给抖下去，还不敢大幅度抖动，怕他爸发现了揍他。 沈建峰说：“熙和啊你刚回来，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沈乔哥哥，他在这一片儿长大，你要是走到不认识的小弯儿小巷了找他就成，他可比导盲犬还厉害！” 陆熙和乖乖点头：“好的。” 还又给沈建峰满上了一杯酒。 “啧啧啧，闺女就是比儿子称心，还晓得给你沈叔打酒喝，”沈建峰左手摇晃着酒杯，脸红脖子粗，还打了一个酒嗝儿，用筷子点着沈乔说，“哪像儿子，糟心还赔钱！” 陆熙和傻呵呵地笑，又给沈建峰夹了一筷子菜。 沈乔捏着筷子扒饭，一句话都不说，沈建峰一筷子敲他头上敲得脆响，沈乔连伸手摸一下都不敢。 沈建峰又朝陆熙和说：“你看，一巴掌打不出个屁来！闷葫芦一个，也不知道随了谁。” 陆熙和笑嘻嘻地说：“男孩儿闷点儿好，看着稳重。” 沈建峰哈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 吃完喝完，沈建峰从沈乔书包里掏出零钱，拍着屁股打着饱嗝儿就出去了。 一路上还哼歌儿，走路都打飘了在门口连撞好几回同一根电线杆。 陆熙和扶着门哈哈哈大笑，沈乔一脸木然的洗碗擦桌子。 陆熙和笑够了就跑去厨房口倚在门框上看沈乔。 沈乔换了一身衣服，牛仔裤洗的都发白了，两条腿被牛仔裤衬得又长又直，厨房没有电风扇，他额头都冒汗了。 真好看。 陆熙和想，怎么会有连洗碗都这么好看的人。 沈乔洗到一半儿下意识就撸袖口了，撸到一半儿忽然顿了一下，又将袖口给放了回去。 可他还是迟了，陆熙和看到了他手腕处的青紫痕迹，以及，小臂上那一寸狰狞的、血肉外翻的伤口。 可她什么都没说。 从进门开始那种沉闷的氛围，和饭桌上沈建峰掩饰不住的嫌弃和颐指气使的语气，她就什么都懂了。 在顶楼遇到沈乔不是巧合。 他手臂上的伤也不是巧合。 重逢时他的沉默寡言都不是巧合。 “沈乔哥哥。”陆熙和小声喊他，沈乔将洗好的碗放到一旁，“嗯”了一声，回头看她。 陆熙和很想问他怎么到底是怎么弄的，上药了没有，还疼不疼。 可她对着沈乔古井无波的眼，最后什么都没问。 “我就叫你一声。”陆熙和说，“你真好。” 沈乔将手洗干净擦干，陆熙和还倚在门框上挡路，沈乔看她，说：“送你回去？” “不。”陆熙和斜着眼睛看他，说，“你那天追着车跑我都看见了。” “……嗯。” “特别蠢。”陆熙和说，“你看过海豚湾恋人吗？咱俩角色扮演搞反了。” “……” “不过可真感动人，我都哭死了。” “嗯。” 沈乔又沉默了。 陆熙和说：“你跟我说说话呀。” 沈乔顿了有几秒，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要哭死了，那天。” 陆熙和：“……” 她忽然就很想哭。 他们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鼻尖冒汗的看着彼此，时间就像是打了个转儿。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如果能回到原点，该多好呀。 沈建峰还是个木匠师傅，会用木头给他俩雕刻有大鼻子的猪，长耳朵的小白兔，力气很大的大水牛……闲着的时候还会做一些木桌子木椅子摆镇上卖，沈乔的妈妈会在小院儿里一边搓衣服一边唱歌，偶尔和陆熙和妈妈搭话，他们俩在大街小巷疯跑，跑一身汗回来沈乔还要被他爸训一顿，偶尔会被罚站，那时候陆熙和就会从隔壁院子跳过来往他手里塞糖。 多好啊。 回忆很美，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沈乔垂了垂眸。 后来给他糖的人搬走了，他爸还染上了赌瘾，输了钱就喝酒，喝醉酒就打人，没几年就输了小院儿还打跑了他妈，他的好日子一下子就到了头。 好好的一个人说变就变，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 可他能怎么办，他才十五岁，开了学也才初三，甚至在法律上都还不是一个能够摆脱监护人约束的独立的人。 “嗯？”沈乔抬眼去看陆熙和。 她刚刚用手碰了他的眼睫毛，痒痒的，他很不习惯。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陆熙和说。 “哪种表情？” “在天台上的那种表情。”陆熙和看着他，认真地说，“那种生无可恋的、马上就要去死的表情。” 沈乔没说话。 陆熙和却一下子抱住他，有点儿紧张地说：“沈乔哥哥，你要开心一点呀。” 却又很快地松开他，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沈乔一下子就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底的卧蚕会大一些，眼睛微微往下压着，眉毛也弯成月牙，可爱到犯规。 陆熙和都看呆了。 想不到多年不见，沈乔杀伤力更甚当年。 可沈乔也只是笑了一下而已。 真的只是一下，在陆熙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面瘫脸，还一脸无情地说：“很晚了，送你回去。” 陆熙和差点就要撒泼了，顿时就怒道：“现在这个点儿新闻联播都还没结束你跟我说很晚了？！你是老年人吗？！” 沈乔看着她，一脸正气地说：“这里晚上没有灯，很危险。” 陆熙和：“你送我回家就不危险了啊！” 沈乔垂下头，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怕黑。” 陆熙和：“……” 沈乔从床头柜里翻出来一个打渔用的大头灯，按开来整个小房间都亮如白昼，陆熙和沉默着看了他一眼，真的相信了他怕黑的事儿。 沈乔家以前是和陆熙和家挨着的，可沈建峰把他家房子赌钱输掉了，他们就搬到了村头别人废弃的小屋子里，隔以前的房子三条小巷。 沈乔打着大头灯走在陆熙后面，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陆熙和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沈乔也停下来。 陆熙和气得不行，扭头吼道：“沈乔你有病啊非要走我后面？！” 沈乔就沉默着走到了她的旁边。 他觉得陆熙和这次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忒大了些，动不动就发火。 可她是陆熙和呀，她刚刚还抱了他，那他就原谅她。 陆熙和一把就抓住了沈乔的手，拽得死紧。 陆熙和的手小小的，手心都有汗了，沈乔不自觉地动了动。 陆熙和立刻威胁道：“沈乔我跟你讲，你要是敢甩开，我真的会打你的！” 沈乔瞬间就想到了天台处被她踢得飞扑出来的杨晓梅，陆熙和是真的会打人。 就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甩开。”他在心里说。 其实他也舍不得挣开。 三条巷子很快就走过了。 陆老站在院门口等陆熙和，叼着烟嘴伛偻着腰绕着墙根儿打转转，邻居家的窗灯照出来，小老头儿整个人都泛着光。 陆熙和隔着大老远就嚷嚷：“老爷子你大晚上不进屋绕着墙根儿打洞呢？！” 老爷子听着声儿一扭头就看着乖孙女儿大晚上和一男的牵手遛弯，顿时急的差点把烟嘴给吞了进去。 沈乔从黑暗里冒头，毕恭毕敬的喊了声：“爷爷好。” 陆老一见是沈乔立刻就放心了，连回了三个“好”，不住地夸他。 沈乔站在一边听陆老絮叨，嘴上还谦逊地直说“没有没有，哪里哪里”。 陆熙和听着都不耐烦了，就扯陆老衣服，陆老“哎哟哎哟”了好一通才带着她回家。 沈乔看着一老一小叽叽喳喳地往回走，在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儿。 可真好啊……他有些羡慕地想，如果哪天我回家，也有个人在等着我就好了。 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敢想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怕想到了又得不到，那样痛苦就会变得更加痛苦了。 他很少回忆从前那些好的日子，也很少会期待以后的日子。 因为他这样的人……是很可能忽然就没有未来的。 这一点他从很早就知道了。 大头灯的光圈随着他走路一晃一晃的，之前倒是不注意，眼下这条路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小巷子显得越发幽深，树被夜风吹得沙沙响。 他忽然就拔足狂奔起来，一跑回了家，钻进了光亮里，靠着墙停了下来。 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额际的头发已经汗湿了，脸色苍白，背上也都是冷汗。 汗水流过背部的伤口，很疼，却有一种真实活着的感觉。 沈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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