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见王夫人身边的丹青走进来,向三人行了礼,方道:“太太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请叔太太过去说。”
洪氏笑道:“甚么要紧事,这早晚巴巴来请。”就站起身来,对章回、黛玉两个道:“你们兄妹自己说话,我去你们大伯母那边看一看就来。”
这边章回、黛玉到底送了洪氏出门,方才重新回屋就座。章回看到那边桌上笔砚齐整,新墨犹香,砚角压着小半篇字纸,便问:“妹妹恰在用功?可是我扰了你?”
黛玉笑道:“胡写画罢了。表哥见笑。”因讲出下午斗鱼有趣,章太夫人命作诗文以记的事。只说:“我并未认真作过诗,实在不知如何落笔,在姨祖母跟前只好献拙。倒是写信与父亲知道,父亲想见情形,或者就有绝妙文字,也算完了姨祖母的差事。”
章回道:“妹妹这话太谦。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凑。妹妹四书五经通读熟了,诗词小道,音和字顺,自然水到渠成。”想一想,又笑道:“也不是这么说,诗文一道首重天赋,灵光一现,妙手天然。果真被古诗经典束缚住,寻句摘章,反而又不得自己立意了。妹妹如今只管放手写去,就再不济,让姑祖母指点入门也是好的只是话虽这般说,我却不信妹妹尚未得人领路。”
听到他最末白白加上的这一句,林黛玉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道:“我一向听父亲说,姨祖母才是真正诗文大家。”
章回点头道:“所以我们小辈儿文字,在她眼中不过就是游戏罢了。既然游戏,原意就为博个有趣开怀,又哪来多少真正佳拙优劣?倒是姨祖母那套诗集钞,平素罕与人观,等这次妹妹赢了彩头,我却要腆着脸借来一抄了。”
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又笃定,忍不住说:“这边一众表姊妹,幼读经典,早通诗文,又是一向在姨祖母跟前。表哥怎么倒说要来问我借?”
章回笑道:“方才我默占了一卦,大约多是准的。”林黛玉脸上就一红。却听章回续道:“那日在林伯父处看到妹妹来扬州路上所作,几遍瘦楫催旅客,一声孤雁逝寒云,千里煎心岂得寐,乱雨敲窗潮纷纷,用字已谙其趣。又有赏花会后保扬湖鱼戏白沙浅,鸟啭翠山横,夺换曾子固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阴成风致。只是翠字虽青春可爱,难免轻俏浮跳,不如黛字玩味沉稳幽深,又可合乎盛夏浓厚之景。妹妹以为如何?”
他这边兴冲冲问说,不想黛玉只管红脸低头,不作一词。章回猛然醒悟,暗悔自己一时宽心纵性,脱口而出,却是委实造次了,口中嘟囔几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便寻话头告辞出去。
黛玉略送一送,不过门口即便回转,才在里间坐定,隐约听章回在外头阶上低声吩咐丫鬟将堂上冰盆撤换成深井水,又问青禾、紫鹃自己几日睡得如何,日常九兰香可足供使用,好一阵方才去了。黛玉不免就想起在外祖母家时,宝玉也是这般嘘寒问暖、体贴小意儿,如今一朝分散南北,虽有父亲这边表兄弟姊妹众多,到底经年情分的不同,一时思绪就不住浮泛。在书桌前拈着笔出了好一会儿神,方落笔,才写了两三个字,外头又一阵响动,乃是紫鹃接了白微送来的两匣子香来,进来告诉说:“都是九兰香,一品配的是雪莲,一品配的是苦竹叶,晚上点了,周围再撒上些薄荷露,就不用冰,也一样有凉意。”一边说,一边就与青禾两个焚香的焚香,洒水的洒水。
黛玉看一会儿那匣子,又看一会儿烛光,待鼻息间猛觉着馨香幽淡,清凉沁脾,方定了定神,慢慢地把自己做的归家、车行保扬湖两首整篇默写出来。这边紫鹃见她写完又自顾自发呆起来,不免问:“姑娘,天晚了。若写好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明日还有戏酒呢。”
黛玉这才回神,只是尚未答话,外头洪氏已从王夫人处回来。见黛玉这边灯火通明,书案笔墨纸砚兀自摊放着未曾收起,脸上就显出不悦来,问:“怎么弄到这会子?说了晚上写字伤眼,又不是男儿家读书考进士,小人儿家熬坏了身子骨可怎么弄?还不快伺候姑娘歇息?”
黛玉忙告了罪,只说自己写字出神,忘了时辰。洪氏摩着她的背,道:“知道你好脾气,凡事都替她们揽着。时候不早,快收拾了歇下,存足了精神,明儿才好跟着你姨祖母闹。”又一定看着黛玉安稳睡了,方才回到自己屋里,就招了白微来问先前情景。白微就把章回、黛玉两个怎么说话、怎样神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奶奶是没见着,英哥儿出去时那狼狈懊恼劲儿,跟平时简直两个人呢。”
洪氏忍不住也笑起来,道:“他姊妹们虽多,到底当年离家求学的时候都还小。这边是他两三年来最亲近的一个表姊妹,又能在诗文上说得着,怎么不分外上心些?我只盼着他们两个要好,就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白微道:“奶奶的心愿,是准定成的。”于是服侍洪氏更衣洗漱,又问:“这大早晚的,府里大太太请奶奶去,连一夜都等不得,究竟是什么急事?”
洪氏笑道:“倒也算不是急事。不过是她的脾气,但凡想起了什么,就忙着要跟我说。只是你提醒我了,明日英哥儿接了大爷家来,若已经醒了酒,请先过来我这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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