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两人又合奏了一个平沙落雁,黛玉独奏了樵歌,黄蔚用笛子吹奏了一曲忆故人。黄蔚道:“这个原该是羌笛之类的曲子,拿笛子来吹,终究不得滋味。”
黛玉却笑道:“妹妹不过是未经别离,才不得三味,与笛箫之类何干?”于是重整衣襟,调弦拨指,正是阳关三叠。
黄蔚肃然正坐,曲毕又玩味再三,方问:“姐姐是想起来了先伯母?然而两度悲愁,细分却似有不同。”
黛玉道:“正是两番远行,融情入曲,稍稍补我技法生疏之漏。”
黄蔚闻言,低头不语,只将手指在筝弦上来回滑动。黛玉见状,暗暗点头,也不出声,悄悄儿退出乐室,嘱咐丫鬟从人在室外小心伺候,但不得黄蔚呼唤必定不可惊扰。黛玉自己则回房中,换了轻便衣服,自在窗下看书。及至昼时,青禾、紫鹃、翡纹、荷香正伺候用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就看黄蔚直冲进来,向着林黛玉就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道:“多谢姐姐教我。”说完就转身直待往外头奔去。黛玉忙叫住:“外头雨大。去哪里不忙,先一起吃饭。”黄蔚笑道:“我是要回一声轩。只觉得这会子非但不饿,肚里正有曲子往外涌,若不记下来,怕一会儿就没了。”于是脚不沾地的又回去了。旁边荷香看一眼黛玉,道:“姑娘这边安心用着,我去看着六姑娘便是。”林黛玉点点头。果然一会儿,就有琴音箫韵透过雨声传来,陆陆续续,总到未正一、二刻方歇。然后荷香走进来,道:“六姑娘可算是累了,被强劝着吃了两块点心,就直接在乐室旁边的小间里睡了。”黛玉问:“被褥可合用?虽还在暑天,今儿下雨,别着了凉。”荷香道:“林姑娘周到。不过平日一声轩也预备了供人小歇的。”黛玉笑道:“那便让她睡着,别再惊醒。”
这边紫鹃上前,道:“姑娘也劳了半日的神,不如屋里歪一歪。”黛玉道:“我倒觉着还好。看外头雨势,怕一时不得歇,天也要黑得早。这会子睡了,晚上顶着大精神听雨声,又有什么意思。我看会子书就行。你倒碗茶来。”紫鹃无奈,知道不好劝,只得重新沏了酽实的茶汤奉与黛玉。黛玉就将前些日章回送来的缀裘集子里拿了一两册,在窗台下湘妃榻上坐了,把文字细细品玩。
一时就听人说“二姑娘来了”,却是黄蓉走进来。林黛玉忙起身相接,问:“二姐姐怎么来了?外面雨正大,路上可湿滑。”
黄蓉道:“我听人说六妹妹闹了半日,过来看看。怎么倒静悄悄的?”一面说,一面四方顾盼听辨。黛玉告诉说黄蔚劳神困倦,已经睡下。黄蓉不免笑起来,又向林黛玉致谢,说:“六妹妹是个小人儿家,却自有道理行事,难得与人投缘,我们平日相处,心肠一软也就这般纵了。还请林妹妹勿怪。”
林黛玉道:“听二姐姐说的,难道姐姐心疼蔚妹妹,就不兴我也拿她当亲妹子相待?”
黄蔚笑道:“哎呀,倒是我不会说话了。妹妹虽姓林,可亲近都是一样的。”又问:“怎么不睡中觉?这半晌你也费神。雨天光亮不好,虽在窗子底下,到底有限。妹妹爱看书是好的,可也留神伤了眼睛。”
黛玉道:“多谢姐姐提醒,也只看一会子,略消遣消遣就罢了。”
黄蓉点点头,又细看那湘妃榻上,笑问:“妹妹倒是看的什么书?可有趣?”却见那书册翻开一页,上头正是浣纱记几个字,不免就愣一愣,说:“妹妹专爱看曲辞戏文?”
黛玉道:“我也没仔细上过几年学,文章经史、诗词曲赋,到眼就看,并无特别爱的。这番过来,身边也没带书。前日得着这个,恰今日无事,就拿着看了。还没翻得几页。姐姐平日看什么书?”
这边黄蓉正拿着书低了头出神,猛然听她问,方回过头来笑道:“我也是胡乱看。家里正教文选,就跟着读几篇诗。”因拉了黛玉向窗边坐下,款款告诉道:“前几日家里热闹,妹妹听戏,听到喜欢处,寻了本子来读也是常理。只是戏文毕竟小道,说到底,初不过乡俚市井、贩夫走卒的玩意儿。虽有文人士大夫笔墨修撰,脱略俗声、渐成格调,终究还有许多闺阁不宜之处。偶然戏台上敷衍观看尚可,拿了曲本逐字逐词细究,就不是我等寻常该做的了。妹妹年纪小,不知深浅,一时看了也还罢了但若以此模范,设身立事,言行中带出一二来,旁人不究根底,只当骨子里也这般低俗粗陋,则于家门、于己身,便都成了大不堪了。”
黛玉听她言语,想及那集子中果然不乏村俗野贱、缠绵旖旎,能动心移性、勾人神魂,不由得惊悚羞惭,忙道:“姐姐教诲,我记住了。以后定不再看。”
黄蓉见她畏惧,忙揽住她身子,柔声抚慰道:“也不必如此,矫枉过正,君子不取。只将这些做消遣就是。至于平日看书,论到堂皇大气、风雅正统,还当从经书典籍上来,诗经、离骚、魏晋古诗、唐宋新律……可看的不计其数。且不止男子可看,女子更可一观。家里虽不敢说汗牛充栋,但凡是妹妹想瞧什么,告诉一声取来便是。”
黛玉闻言笑道:“既这样,我稍后就写个书单给二姐姐,二姐姐可不许推脱。”
黄蓉道:“你放心。敢应允了你,我心里就是有数的。”
两人又坐谈说笑片刻。不久黄蔚醒来,姊妹三人又到一声轩,听黄蔚奏她才谱的新曲。正入神,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等一行自外返回,众人慌忙迎接。后面行礼、问安、言说屠家情形等一应杂事,闹闹哄哄,也不消细说。直到章太夫人待用过晚饭,吩咐:“今日忙碌,各家劳累,且早些歇去。”众人方各自回屋不提。
这边洪氏到屋中,就看见林黛玉吩咐紫鹃将缀裘集子收到箱子放好。洪氏笑道:“怎么这早晚就收拾箱子?虽说你父亲就到了,但凡我们人还在这府里,姑太太就不肯放我们离了身边的。”
黛玉一听,忙问:“我爹爹明朝就到南京了?”
洪氏笑道:“不是明朝,就是后朝。我听你叔叔说就在这两日。至于确切时刻,明晨一早扬州那边就该有信到。等接了信,到时我带着你一起,跟你叔叔到码头上去迎他可好?”
黛玉闻言,立时盈盈下拜,说:“多谢婶婶。”
洪氏忙扶了她起来,笑道:“一家人怎么还说两家话?这样多礼,我可不喜欢。”又说:“我听翡纹、荷香说你今儿没睡中觉,这会子一定累了。还不快歇着?别明儿你父亲就到了,偏顶着葡萄水泡眼睛去迎,把他吓一大跳,那才叫真热闹呢。”
黛玉这才收拾去睡。次日,又一大早起身,一面叫紫鹃梳妆,一面打发青禾:“去看婶婶起了不曾。”
青禾笑道:“我留神听着呢,叔太太才刚起来,正穿衣裳。姑娘这急忙忙的一问,指不定又惊着了她。”
少时洪氏过来,见黛玉这边早已妆扮整齐,笑道:“我的儿,可怜这么着急,你父亲晓得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因吩咐白微:“到二门上问问,去扬州的小子们可回来了?”
白微应了,还未及转身,外头就有报说:“回少爷打发人送信,说林老爷今日午后到清凉门。消息一并报了这边大老爷和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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