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这才松一口气,笑道:“你还不知道关爷爷?自己一个人配药不说,方子落纸就要烧掉。就人到了跟前,还能看出多少?”
蒋三省笑道:“吃的茶、熏的香、用的水果点心,这些总是有数的。我到他屋子里转一圈,多少能猜到思路。不然,也不急匆匆来走这一趟。”
章回这才点头,又请千万仔细查看,蒋三省一口应了,两人方拱手作别。因这一迟滞,待到客厅上时,众人都已经安坐。章回忙向上谢罪,又亲手为黄幸、林海、谢冲、谢况、顾冲、范丞佺、章望奉过一轮茶,末了在门边章由身旁坐下。悄悄问他哥哥:“怎么突然叫我来?”章由摇摇头,竟也不知道。兄弟两个尚未更多议论,上面章望咳嗽一声,两人慌忙闭口端坐。就见章望起身,向厅上众人团团一揖,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章望说的是:“将大家请来,是为的我家大哥儿的亲事。如今亲戚、媒妁都在,前面条条桩桩也都议论得差不多,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范兄应承,如能够允准,那两个孩子的亲事就彻底定下。”
黄幸、林如海未曾料到这样一出,各自诧异。谢家兄弟两个却不算吃惊,想他昨日应诺慷慨,事后回头必有添补。顾冲和他舅子对视一眼,拿起杯子吃茶。范丞佺脸色连晃两晃,但随即昂然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仰之请说。”
章望道:“在座的都知道,由儿并非我亲生,然而是我明道正路的嗣子,宗谱上记得清楚,在我之后便是他做章家的族长。不过,生为人子,血脉之亲不可断,后嗣之继不可绝。由儿是我长房承嗣长子,也是他生父唯一骨血,因此成婚之后,以十年为限,要将次子或者三子过继回到生父章朔的名下若他夫妻只生有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仍过继到生父一脉,长房由回儿的长子承嗣如果只生了女儿,则长女过继到生父一脉,赘婿以承继血脉,长房这边仍然是章回的长子承嗣。”
章望这一篇自然早有腹稿成文,当当当当一气儿说下来,真个如江河入海,长驱直下畅达无阻,又似惊雷霹雳,倏忽而至摄魄动心,直震得满座哑然,人人目瞪口呆。最后还是范丞佺头一个反应过来,只问:“由哥儿的生父,竟然就是早去了的章朔章二爷么?”
他一问,厅中众人无不瞩目章望。旁人尚可,如黄幸、林海只觉耳边雷霆阵阵,一声声捶心扪神,思及少年时表兄弟一处同学嬉戏种种情形,一时胸中莫不是千言万语,然而话到嘴边却乱纷纷不知如何出口。结果就见章望沉着点头,说道:“阿朔去时未及成年,也没有议亲成婚。若按族规惯例,中道夭折者,不予嗣承,但想到同胞手足之亲,又怎么忍见他因没有子孙香火供奉,在那个世界里备受凄凉!何况,他这一支血脉又非真正断绝。只是由儿这一辈,由儿已经上了宗谱,承嗣长房,不好再作变动那么再往下一辈,阿朔总该要有名正言顺的嗣孙,好教供奉不绝、香火永继。”
范丞佺听了,动容道:“仰之友爱之情,感佩人心。仰之所请,合理合情,正是孝亲慈爱之道且说的各种状况条理清楚,规定明白,放到谁的手底下都切实可行。我范家自然无不答应。另外,我这里还要请林大人一并应允下来,成全仰之一片友爱的心意,也让小字辈们更多一份扶持相亲。”说着走到林如海面前,连连拱手。
林如海也站起身来,先看一眼章回兄弟,然后方笑道:“仰之友爱,他们兄弟自然也是如此。仰之所请,我再没有不允的。”又转向黄幸及谢氏兄弟、顾冲,道:“还要烦大阿哥及媒保一起做个见证。”
于是黄幸出到厅外,招呼下人送笔墨纸砚等物进来。便由章回拟文,章望审定,章由誊写,章望、林海、范丞佺、黄幸、谢冲、顾冲、章由、章回一齐签字画押。一式四份,章、范、林三家各执一份,另有一份交黄幸保管。如此大事确定,黄幸便邀众人到花园中赏玩:“揽月亭边有几品昙花就要开放,所谓昙花一现,不可错失。如今我等且去喝酒取乐,只等月下芳姿。”众人一齐应了。章望向黄幸道:“大阿哥先行一步,我与他弟兄说两句话就来。”黄幸点头,带着众人往悦藻园里去了。
一时客厅只剩父子三人。章由乍闻身世,兀自恍惚,虽人前勉强行动从容,此刻外人一走,立即掉进自家心事里头。章回从小知道父母待兄长全如亲生,绝异于寻常养亲嗣子,只是他再聪明灵透,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关节内情,一时也是心绪纷乱。兄弟两个寂然相对,神思却早不知都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章望见状,咳嗽一声,又用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两人这才猛地醒转,一齐朝他面上看来。章望看了他两个一会儿,方才对章由道:“早先瞒你,自有缘故,然而并不与你相干。别的事情,我也会一点点慢慢告诉你。你只记住你父亲,心里要时刻明白,你是最最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只要你行端坐正,就再没人越得过你去记住这一桩,就算对得起我和你母亲。”
章由闻言,抑不住呜咽出声,投身伏地,跪倒在章望面前,一下一下磕头不止,嘴里只道:“父母大恩大德,儿子一辈子不能尽报!”
章望受了他六个头,便急忙叫章回将他扶起,又叮嘱他兄弟:“就如方才所说,你们两个彼此友爱扶持,就是我们为长辈的最乐意见之事。你们两个好了,我跟你们母亲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心。”一句话说得章由、章回一起动容,又掉下泪来。章望这才叫相互整顿衣衫,章回又命廊下伺候的小厮打了热水、并取巾帕子拭面。父子三个统收拾整齐了,方往尚书府花园里与众会合去。
当日酒毕。谢冲、范丞佺酒醉,就在府中客房里安置,各有谢况、谢况、顾冲查看照应。章由也多吃了几杯,被章回灌了醒酒汤,搀扶着回翕湛园自己房里去睡。黄幸、林海虽饮酒不少,却都不见几分醉意,拉着章望到黄幸书房说话。林如海上来就叹道:“由儿竟是阿朔的儿子,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当年你为嗣子的事情闹出多少沸反盈天,是人都在问怎么一贯的好脾气偏偏这时候就一意孤行……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仰之你瞒得好苦。”一边说,一边将随手从花园里席上掇摸来的酒壶酒杯排在桌上,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不住地掐算,道:“由哥儿是二十二、二十三岁,阿朔当年……如此算来,他的生母,就该是皎娘?然而这也半点不奇怪。阿朔从小偎红倚翠,第一个由奴婢堆里捧着围着长大,皎娘就是他身边那一群里最出类拔萃的。阿朔也最得意她,乐得跟她亲近。只是阿朔的脾气,想不到……也没人能想到……”
林如海说到这里,再也接续不下去。却是想起了当年情形:章朔小章望两岁有余,跟章曜两个一胎双生,却是奇才天赋,硬生生比他同胎的章曜多出十二分的聪明俊秀五个月学步,七个月开口,两岁能背中庸、大学,到五岁正式开蒙时,诗、书、春秋、史记都通读过一遍了十岁上写出的闺情诗混在玉台新咏里,连县学的教师夫子都看不出来十二岁做的一套二十首竹枝词,引得满城传唱,井巷皆闻。章家向来不拘子孙追究六艺,但唯有章朔一个,是把书画、骑射、数算、天文、水经都学出了三分模样,更会弄琴、笛、箫、埙、琵琶、月琴等诸般乐器,围棋、象棋等闲难觅敌手……外祖父文华公章荣对待学生向来法度严谨,家族中子弟有跟随读书的更是严上加严,唯独对章朔这个次孙一味放纵,实在是深爱英才聪慧、文采风流。章朔良才美质,本性纯善,不过因着父祖格外骄傲疼爱,兄弟姊妹中不免娇宠任性了些至于稍稍年长,读书学文,又自然生成一种少年意气的清高无尘。只是章朔十二三岁时,恰好林如海和黄幸各自知道西鹤墅案实情,每日为此纠结,这个越发天才出众的表弟反而不如先前叫他留意了。后来西鹤墅案平反,林侯病逝,林如海上京……常州一别,竟成与表弟章朔之永诀,这又是世事造化,不可预计。想到此处,林如海越发叹气。
这边章望听他叹气,以为还说的章朔脾性,于是摇头苦笑道:“阿朔的脾气,还不是被我们惯出来的?从小顺遂得太过,受不了一点不如意。只为不满意家里相看的亲事,两句三句说不通,拔起脚就甩了家门出走,结果船还没开出常州城就……皎娘是个忠心的,也是唯一他肯带着走的。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木了,被送到庄子上也浑浑噩噩,几个月后才发现有身孕,挣扎着生下来。我也是直到阿好那次到庄子上休养,无意间撞见,才知道她那两年间真正下落。后来阿好又出了那样的事体,家里家外到处一团乱糟糟不像话……我才跟她商量好了,索性抱养了由儿过来。”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拿过酒杯酒壶来,一气儿两杯浇入愁肠。
黄幸、林海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只道章朔是坐船出行时不慎落水身亡,哪里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不但不是亲戚外人所被告知的意外落水,根本是连出走、拒婚、私生子等等真正情形都全部隐去。然而此刻细想,才觉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他两个都是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长大的,章霈、李氏虽是舅舅、舅妈,熟悉亲近不逊于亲生父母,深知都最是讲究礼法,规矩上头不许行差做错一步之人。偏偏章朔从小天赋奇才,风流潇洒,祖父章荣宠爱无二,最是随心任性只因不满父母相看好的亲事,又跟自己的大丫鬟皎娘有了首尾,一言不合愤而离家,不料次日便醉酒落水溺亡。爱子夭折,章霈、李氏伤心难以排解,必然迁怒旁人,对皎娘痛恨入骨,下狠手处置,连带遗腹子的章由也不肯相认。是以章望隔了两年才知道弟弟还有骨血遗存,然而费尽心机,也仅仅只能以族人遗孤的名头抱养为嗣子。章望夹在父母兄弟之间,两相遮掩种种为难,纵是待章由如亲生,这二十年来摧心折磨、痛苦备尝,才终究逼得今日非要在至亲跟前为他正名。想到此处,不由既是感慨,又是叹惋,对章望则更多了一分敬意。
黄幸、林海追思前事,默默半晌方才回神。结果猜一抬眼,就见章望已经将那一壶酒吃得涓滴不剩,自己也酒意上头,醉伏在案上。林如海张口就要叫醒,却被黄幸拦住,道:“他多少年闷在心里,今天是故意要醉的。且让他去。只把他搭到里屋榻上睡就是。”果然兄弟两个合力,将他扶去里面屋里。黄幸便向林如海招一招手,两人出来房间后道:“由此可见,由哥儿的婚事,舅舅、舅母那里怕是难交代。你怎么看?”
林如海道:“仰之这些年不易,自然是要帮他。”略想一想,说,“大阿哥那边,先要借重姨妈出力。我这边,几处书院总有说得上话的人。另外再跟谢家打好招呼,该致意的,让他们先往常州致意舅舅、舅母是爱面子的人,这上头做得周到了,别的就不至于额外的成见。大阿哥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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