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章回到了家门口,望着门前照壁,心里突地不禁浮起许多儿时故事。原来这幅照壁是他出生之年,章家老宅前后一总翻修时新起,高一丈二尺、宽近六丈,花岗岩的须弥座,三层排翅的飞檐,青岩的壁面上三块透雕壁心,中间是万川归海,两侧分别是丹鹤朝阳和蝶戏牡丹。那次老宅翻修添了几处影壁,只门前这一幅最是闳伟壮阔。章回总还记得自己极年幼时,父亲亲带着自己学步,便是手扶着这照壁基座一点点挪动,就跌倒也不许管事尹纯、嬷嬷邹氏等来扶。此刻见着照壁,触起当时情景,顿觉十分感慨。 尹纯见他站住脚,只立着不说话,却也不忙催。安静等了一会儿,章回自己迈步往府里走,尹纯这才忙跟上。进了大门,门厅上早有小厮上来替两人拂了尘,又与章回换一双较轻便的鞋子,这才继续向内行去。尹纯一路当先引导,经门厅、轿厅,穿过前院,一面向章回介绍家里面情况。 只听尹纯道:“少爷不在家几年,老太太、老爷太太等除每日念着厉害些,其他一切都还好。大小事情,由少爷寄与七少爷的家信中都有说明,老奴也不再多嘴舌。近来家里头一桩要紧的大事,就是望大爷的寿辰——老爷、由少爷那头外,老太太又亲自点了二房魁四爷总管料理,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章回点头:“四叔是极其精明能干的,父亲寿辰由他料理,自然周全,再不用操心。”又问,“老太太那边可命人传了话?我这就过去拜见。” 尹纯道:“少爷莫急,这会儿老太太还不在府里。”又细细告诉章回说:“望大爷寿辰,因暗九,特请了天宁寺松淳大师的法事,算定了今日是祈福吉日,又算的法事开始时辰须早,于是昨日二老爷并七爷就奉着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们,都往天宁寺去了,夜里就住在那边待女客的净庵里。待今日上午法事做完,还要行施舍等事,许就在寺里用过了午饭再回来。故而此刻是不在家的。究竟回来时辰,看眼下天光,应是跟着的小子们前后脚就要回来说明了的。” 章回这才知道曾祖母并府中长辈女眷都不在家。心里稍有失望,但嘴上不免说:“都是为了父亲,劳动曾祖母、祖母、叔祖父等脚步,只待从寺里回来,我再与长辈们磕头去。”又问曾祖母吴老太君身前跟的都是谁。 尹纯笑答道:“少爷且放心。老太太跟前,是李蝠和盛保两位管事伺候,都是服侍得老了的,最妥帖不过。前日老太太接到少爷的信,估摸着是今日到家无疑,因我当时就在跟前,就派了我到码头上去接。倒叫老奴得了个巧宗,头一个向少爷行礼,在跟前奉承了。” 两人说话对答间,已经到正院大正房。尹纯替章回挑起门帘,入得堂内,章回抬头,便见堂屋里悬着一块乌银云龙青石地匾,錾三个斗大字“清熙堂”,旁边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赠文昭公章焯”,又有一方“惕厉勤民”印。紫檀雕云龙大案上,设青绿铜鼎,左右置三阳盨、六蟠觥,悬一幅泼墨麒麟玉书大画。两边挂一联:“德为士则朝乾夕惕,文垂世范日就月将”,下面一行小字是“弟河阳郡王穆衠拜手书”。章回先肃容敛身,向堂前默立,三息之后,才随尹纯到东边耳房里。站定后,章回才向他叹道:“三年离家,家中景物依稀不改,却更觉得自己全非昔日了。” 尹纯闻言道:“这是少爷久别还家,才这样感慨。在老奴看来,少爷也长高了,也长大了,眉目里书卷清华气更浓了,举手间文雅风度更自在了——真可谓是今非昔比,玉琢成器了。” 章回不禁大笑,道:“纯叔就这样夸我,我可要飘上天去。” 尹纯却自正经,一板一眼答说:“少爷还飘不上去。一来您原就比旁人生的更多沉稳,二来这三年外头风尘,身上足担了有百十斤。不如待我先伺候过您洗漱,再看能飘不能飘。”说着招呼屋里伺候的丫鬟端过早备着的水盆手巾过来,服侍章回洗漱,一厢里又催小厮快取家常衣服来。章回洗手净面毕,尹纯递上干手巾与他擦过手,然后帮章回换上一件家里穿的轻便夹衣长袍,又亲自帮他束上腰间绦带。 章回换妥衣衫,自家看一眼,笑道:“好歹去了些风尘色,拜见祖父、父亲也不冲撞唐突了。”问尹纯:“大老爷、大爷都在哪里?” 尹纯答道:“大老爷这会子也不在家。今儿初八,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大老爷带着曜三爷和毕六爷一起过去的。府里瞿先生史先生也都同去。四老爷也是一早就过去了学里,还带了那府里的轸五爷并两位少爷、小少爷。家里的事情老爷都托给魁四爷和由大少爷。魁四爷现应在后门角上,王老庄头押送的寿礼一早到来,四爷亲自去门上接了,说话清点,约摸这会子还不能完。” 他一句一事,说得清楚,章回也听得明白,笑道:“可是我侥幸。从祖父、叔祖父到堂叔伯长辈们皆尽有事在外,却免了我到处磕头行礼了。” 尹纯闻言也笑,说:“七少爷这又是说笑的话,您对长辈的孝心敬重,家里谁不知道?偏最喜欢说这些。不过就算爷们儿都在家,先头老太太也发了话,说少爷头天回来,谁也不许吵闹,叫您一定先歇两日,缓过劲儿来,再往各处传话行礼不迟。” 章回笑道:“总是曾祖母又特行偏爱。可也不敢恃宠生娇,违逆了人伦孝道。”又问:“父亲可在家?大哥呢?” 尹纯道:“望大爷在家。只此刻大约不在正厅,也不在书房,多半须得往后花园温室花房寻他。由少爷却是往城西舅老爷家里去——前日往城西李府上送信,舅太爷说这次寿宴一定要过来,把老爷太太都吓了一跳;因此上今天一早,望大爷就打发由少爷过去,好生接了他老人家来。” 章回听到末一句,喜色顿现,忙问道:“舅太公要过来?这可当真?”忽地想起一事,喜色转淡,眉头蹙起,说:“我记得先头大哥书信说,旧年重阳酒宴回去,舅太公就害了一场病,当时大夫就道必得禁了他烟酒热闹。这才刚过去半年,可别是老人家憋不住,就想着破了这个禁制的好。” 尹纯叹道:“果然七少爷立即就想到这个。望大爷也是这么想。但又怕老人家使起脾气来,不是家人能劝得住。老太爷都望九十的人了,又那般脾气,谁敢真违了他的意?” 章回闻言点头,又问:“不过到底怎的就叫舅太公缠上了?大哥哥送信,应当是送到舅公手里,莫非叫老人家撞了个正着不成?” 尹纯无奈道:“听说就是如此。舅老爷接了送去的请帖,正回信,恰巧就被老太爷走进房里撞见了,于是死缠硬逼,定要过来不可。大爷接到那边来信,直道老人家不厚道,最会专一为难外孙——口头说是几年都不曾过府坐坐,也没来看看一家亲戚,但心里面,只怕还惦记大爷手酿的两坛梅子酒是正经。” 尹纯转说章望的言词有趣,章回不免也喷笑出来:“若论叫父亲头痛,舅太公从来都是第一能手。”又问,“不过,听纯叔说话,舅公家几次都是大哥过去。但那边大哥不是向来走得不熟?”说时,已经肃了脸色。 尹纯见问,先看一看章回神色,见他怀疑中带出真正关切,这才笑道:“正是因往日走得不熟,望大爷才特意指使由少爷这一趟。”顿一顿,又说:“由少爷到底是府里的大少爷。这也是望大爷准定把握了的事情。不喜欢外人多话,也不想自家人肚里猜疑。” 章回闻言轻轻点头。他知道自己这哥哥章由,因是族中旁支遗孤过继来承嗣,偏不过三年父母又有了自己这个亲生子,族亲外戚、友邻故旧中凡知道的多有议论;虽族谱上早有父亲明言落墨,行辈序齿,但家中上下,日常少有带出自己与他二人排行,服侍久了的一些老人甚至当面背后都只管连名带字地称呼。章由与章回两个兄弟情分虽深厚,但也免不了受这些外人言语影响,每每就为出身存了一些自卑自贱的疙瘩。好在章望宽厚,时时开导嗣子,使之不至于走了尖酸激愤一路;又如这一次,自有实在言行为他张目。于是道:“父亲行事,正是如此。只盼哥哥能更宽心,越发地英果磊落才好。” 尹纯闻言也笑:“少爷与由少爷向来兄弟同心,必定能如您所愿。”说着,招呼小厮将章回先头随身包袱取来,两个低声说几句,然后才将那只特意包起来的素色布包捧到章回跟前,说:“望大爷果然就在花房,少爷不妨这就过去行礼。” 章回应了,接过包袱。尹纯又说:“回少爷的屋子,一向是收拾好的,昨日又细细打扫过一遍,少爷只管放心。我再跟进宝那孩子说了规矩,就跟邹嬷嬷家的元小子一起在房里伺候,就不叫他到外间了。” 章回笑道:“纯叔亲自与他说规矩?那以后便只叫他孝顺你罢。”顿一顿,又笑道:“这样安排,很好。” 尹纯闻言,笑着略欠一欠身。章回与他再一颔首,随即提了包袱,穿过堂屋,向后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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