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即将步入严冬时节,南半球的春意才刚刚冒头。 南非,十月,旅游旺季。 从开普敦到伊丽莎白港有一条长达五百公里的旅游专线,这条专线串联着公路河流山川湖泊乡镇,沿途数以万计的植物种类让此专线被冠以“花园大道”之美名。 花园大道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其中就数从乔治镇至奈斯那湖路段风光最受游客欢迎。 乔治镇的葡萄园声名在外,十月正是紫薇花花季,葡萄园品完美酒,从一株株紫薇花树下穿过来到就近码头,上了游船。 游船将把你带到大西洋壶口,途经奈斯那湖,放眼望去,沿岸满目翠绿,枫挨着梧桐。 枫树绿阴如盖,梧桐新叶初萌。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头顶上飞过,几个眨眼功夫便置身于绿林深处。 绿林深处,鸟儿站在梧桐枝桠上快活鸣叫,一名着白色纱裙的女孩立于树下。 女孩半侧着头,神情专注,鸟叫声听在她耳朵里似乎变成歌颂初春艳阳的美妙乐章。 周遭静悄悄。 初升的日光沾染着晨露光芒折射在女孩纱裙上,把纱裙衬托得愈发雪白明亮。 和那雪白形成鲜明对比地是女孩的瞳仁,黑如子夜,幽如深潭。 女孩也不过是十一、二岁年纪,按理说,这样岁数孩子的眼神应该是明亮清澈,但女孩专注眼神却给人一种奇异之感,像摇铃邀你问卦的占仆师。 别看这位占仆师一脸稚气未脱,其实内里兜着个老灵魂。 从轮廓到身高,女孩目测应该是一名黄种人,但女孩的肤色咋一看比黄种人都要来得浅淡,再细看时,只能以“苍白”来形容。 用苍白来形容一名十岁出头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白肤白裙,一动也不动,看着就像一个被放进森林的纸娃娃,无处不在的翠绿更是把她装点得晶莹剔透,让人只敢远望。 远望,心里揣测:那是不是从城堡里逃出来的小公主。 为什么是小公主而不是小可怜呢? 其一女孩的纱裙价格不菲;其二女孩所站方位位属奈斯那湖沿岸的私人酒庄。 到南非置产是来自世界各地富人们眼中时髦又不失品味的玩法,买下一片土地建造私人酒庄,以便假日和朋友到南非狩猎有个轻松惬意的落脚点,为了图方便和保护隐私,他们会顺带买下酒庄方圆十里的山、码头、湖畔、葡萄园。 这类私人酒庄一般都是生人勿进,在当地人眼中更是可望不可及。 女孩怡然自得的神情说明一切,她是这处私人酒庄的小主人。 顺着女孩的肩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缝隙可以窥见白色建筑隐身于奈斯那湖薄雾中。 来自大西洋壶口的风被一棵棵树木切得七零八落,来到林中深处已是气若游丝,微风轻推纱裙裙摆。 裙影惊动枝桠上歌唱的鸟儿。 鸟儿停止鸣叫,脚一蹬,连续拍打翅膀,当彩色羽翼擦过梧桐叶子时,有类似黑豆子的物体以垂直姿态往下掉落。 女孩白色纱裙多了一抹污渍。 污渍坐落在极为显眼所在,看着很刺眼,如果是一名洁癖者此刻大约会撕掉裙摆;假如洁癖者换成是坏脾气的先生势必也会破口大骂。 即使性格还算温和,想必也会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它看起来太碍眼了,更别提气味。 女孩没撕掉裙摆,也没有破口大骂,甚至于连皱眉头都没有,她只是抿着嘴,安静看着落在裙摆上的污渍。 另外几只鸟儿也飞走了,周遭就剩下树、纹风、还有一直没移动过脚步的白纱裙女孩。 逐渐,女孩抿着的嘴角松开,以一种极为缓慢的姿态,如平静湖面的小小涟漪在回力推动下徐徐扩展。 她笑了,女孩笑了。 那笑容让她苍白的双颊凭添淡淡绯红,略带呆滞的双瞳似乎在瞬间被注入活力,灵动而皎洁,美好得可与奈斯那湖畔沿岸明媚春光一较高下。 在那笑容蛊惑下,你忍不住怀疑数分钟前站在梧桐树下的纸娃娃是否来自于自身的错觉。 都怪早晨的森林太美;女孩白纱裙又太像一场梦。 呆呆看着,被其笑容牵引,一切疑问已然不再重要。 女孩异于常人的苍白肤色;女孩为什么会在清晨时分独自站在梧桐树下;女孩刚刚是否在倾听鸟儿的歌唱? 但是,关于女孩忽然而至的笑,心底忍不住发问:你在笑些什么? “戈樾琇,你在笑什么?”如果这个时候除去爸爸妈妈任意一人问她这样一个问题的话,她会微笑回答“小鸟的声音好听极了。”这样答案来自于一名十二岁的女孩再正常不过。 天真无邪的年岁里,小鸟清脆的声音足以打开快乐的盒子。 “戈樾琇,你在笑什么?”这话如果变成是爸爸问的话,她会笑着回答“噢,爸爸,你不觉得它唱是在唱生日歌吗?但它弄错对象了,它应该到妈妈的窗台上献殷勤。”这个答案足以糊弄一名自负的资本家。 何况,目前这位资本家还一门心思想扮演好一名慈爱开明的父亲角色。 父亲问完自然轮到母亲了。 可惜地是—— “戈樾琇,你在笑什么?”这问题有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来自于妈妈口中。 该要用什么话来形容她的妈妈呢? 是引用妈妈的艺术家朋友的说法“她只是太过于沉浸于艺术领域里”呢;还是用小姨的话“你妈妈从小在我眼中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呢? 以上两种说法似乎都有一定道理。 那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在戈樾琇心里被归结为“一个十分无趣的女人”,相信爸爸也有同感,即使他把这一点掩饰得很好。 有一个午夜,她听到喝得醉醺醺的爸爸和他朋友们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真正热爱那蒙着面纱的女人的微笑,我只是个凡夫俗子。” 爸爸口中蒙着面纱的女人叫蒙娜丽莎,有不计其数的男人说被蒙娜丽莎的微笑迷倒。 得了吧。 酒庄佣人在私底下形容他们的女主人“那个中国女人一天到晚只会对着空气发呆,她是怎么做到在五分钟里都不眨一次眼睛的”;乔治镇的浪荡公子哥们则嚷嚷要剥下那位忧郁美人的纱裙,让她不着一缕躺在自己身下。但这些人也只敢在极为隐秘的所在说出这番话。 因为,他们口中“忧郁美人”的丈夫叫做戈鸿煊。 戈鸿煊,这个名字在南非足以抵得上一张张通信证,面对它,南非财务部门官员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而秘密仓库堆满重型武器的狠角色们也是一个个变得亲和力十足。 戈鸿煊这个名字对于南非基层民众来说是生僻的,但在偏远地区,一旦有人提及“cabo afrio.G”这个绰号,十人会有九人放下手中的活,不敢多说一句,这十人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家人亲戚在为那位绰号“cabo afrio.G”的商人名下矿厂工作,他们深怕一多嘴就害自己家人丢掉饭碗。 “cabo afrio.G”采用葡萄牙语和戈鸿煊的姓氏结构,大致意思是非洲最坚硬的岩岬,转换成祖鲁为“拥有很多矿厂的人”又或者“矿石之王”。 抛开戈鸿煊的名声不谈,这位忧郁美人的身家背景也可以让乔治镇那拨浪荡公子哥们在公共场合遇见时不得不弯下腰,眼睛注视着地板,直到高跟鞋声远去才直起腰杆,装模作样来一声响哨。 关于妈妈,戈樾琇心里有很多牢骚。 爸爸说得没错,那更像活在画里的人,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这个活在画里的女人也许就只有半分钟时间才会想起,她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叫戈樾琇的女儿。 在那半分钟时间里,宛如挣脱画框,用纤纤手指去轻触眼前人的眉梢,喃喃细语一些戈樾琇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的话。 不可否认,妈妈是漂亮的女人。 漂亮到什么程度呢,漂亮到连自己的女儿也会看呆。 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她的妈妈吗?真的是吗?心里想着,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也像普通家庭的那些妈妈一样,那该多好,可以想象当妈妈牵着她手上街时,该有多少的孩子朝她投来羡慕目光。 “妈妈,妈妈啊。”心里细语。 还没来得及叫出那声“妈妈……”,更没来得及把心里话告知之,纤纤手指瞬间离开她眉梢,目光飘向远方。 她回到画中去了。 “妈妈,那半分钟太短了。”满腹怨恨,在光阴错落间轻抚她眉角的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和妈妈三分之一相似轮廓的女人。 这个女人轻声唤着“阿樾”,声线满是怜爱疼惜。 四处无人,扑进那个怀抱里,声音带着浓浓哭腔:小姨。 和妈妈有着三分之一轮廓相似的女人是小姨,妈妈同父异母的妹妹,话是这么说的,但外界对小姨的身份闲言碎语多的是。 “阿樾,你妈妈生病了。”小姨叹息着说。 是的,妈妈生病了,戈樾琇是一直知道的,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看医生,只是戈樾琇不知道妈妈生的是什么病。 在戈樾琇眼里,妈妈除了脸色苍白,大部分时间对着空气发呆之外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也喝酒也吃肉也外出,天气好会邀请朋友在酒庄开派对,兴致来了和她的男性女性朋友跳舞,让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冲着某个人、某群人笑。 笑得又美又甜。 可妈妈很少对她笑,偶尔笑,也是很淡的,淡到戈樾琇都在心里怀疑,她得到过没有,妈妈是朝着她笑吗? “小姨,妈妈得了什么病?”她问过小姨。 略微思考,小姨告知她:那和感冒发烧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人一年也就一次,你妈妈一年十几次。 模棱两可的话,这样的话不听也罢。 大人们总是理所当然把孩子当成他们养的小猫小狗,以为糊弄起来很容易,丟一个类似于“亲爱的,黑夜的天空是白色还是黑色?”这样的蠢问题来打发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人。 看看,一提起妈妈,她牢骚就来了。 打住!戈樾琇迅速给自己传达命令。 今天是妈妈生日,得给那位忧郁美人一点面子,为了讨好寿星公的欢心,她穿上碍手碍脚的纱裙,爸爸从洛杉矶千里迢迢赶来。 美中不足地是,和爸爸一起来的还有他身材火辣的女秘书。 好了,回到“戈樾琇,你在笑什么?”这个问题上。 “戈樾琇,你在笑什么?”这个问题假如由小姨来提问,她会别开脸去背对小姨,一派天真无邪:“你猜。” 这不是欺骗,而是她在哄着小姨,就像小姨哄她时一样,不明亮的东西就放兜里吧。 糊弄爸爸,偶尔嫌弃妈妈都没关系,但戈樾琇心里一点也不愿意和小姨耍心眼。 小姨是个可怜女人。 四年前一个傍晚,这个可怜女人出现在她家的客厅上,一双鞋子沾满尘灰,鞋尖距离白色波斯地毯半米,说话时垂着头。 和小姨一起出现的还有宋猷烈。 四年过去了,这个可怜女人在她生命中扮演了爸爸妈妈的角色,而当天被小姨牵在手中的宋猷烈则像戈樾琇偷偷养在后花园里的红莓,刚放进嘴里时又酸又涩但最后那一下很甜。 甜得让她心花怒放。 她对后花园的红莓有着为所欲为的权限,心情好了就给它浇点水,心情不好就任凭它自生自灭。 后花园的红莓如是,宋猷烈亦是。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心里兜着这么多的心眼,可怕吗? 是有点,戈樾琇承认。 但这一切根源都来自于她的爸爸。 这片非洲大陆,有戈鸿煊掏钱修的公路;建的学校医疗站免费公园;但与此同时,对于这片土地而言他是一名掠夺者。 戈鸿煊名下的产业让一个个部落失去栖息地。 他工厂排出的污水让这片严重缺乏水资源的土地更是雪上加霜;他旗下的说客个个巧舌如簧,在说客们的推动下,一批批重型武器被运到非洲大陆,而他在一次次内乱中获取暴利。 当那位体重常年在十公斤左右徘徊的孩子大声叫唤忽然倒下的妈妈时,戈鸿煊也许在他比弗利豪宅和洛杉矶的富人们举杯畅饮。 以上讯息都是戈樾琇从网上一些独立媒体人的专栏上解到,这些报道常常是今晚看到,次日再去打开已不见踪影。 戈鸿煊应该是电影中的反派人物,也就是孩子们口中的大坏蛋。 不过为了讨好观众,编剧们一般会把大坏蛋的女儿塑造成为善良的人。 现实不可能是电影,戈樾琇比谁都清楚自己和善良一点都不沾边,但那没什么,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是戈鸿煊的错。 甚至于,她还觉得自己十分无辜,她的无辜之处就在于她身体里留着爸爸这个大坏蛋的血。 基因很强大。 聪明人生的孩子十有八九脑子都很好使,坏蛋生的孩子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最后,该她问自己这个问题了:戈樾琇,你在笑什么? 是啊,戈樾琇,你在笑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戈樾琇心里也是茫然的。 唯一可以确认地是:从穿上那件雪白纱裙时她的内心就烦躁开了,什么什么都不对,明明裙子从质地乃至款式都完美到无懈可击。 烦躁无处不在,迫使她只能停下脚步和它们抗争,直到…… 直到雪白的裙摆被粘上小小的污渍,所有烦躁戛然而止。 裙子不完美了。 破坏这个不完美地还是一颗鸟屎,这非把缝纫出这件裙子的英国裁缝气坏了不可,现在这位英国裁缝就在她家里,她要怎么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呢? 抿着的嘴角松开,就差笑出声来了。 其实,戈樾琇也不知道自己在快活些什么。 多年后,戈樾琇才知道,那快活的源头来自于妈妈家族的遗传史。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家族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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