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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朝歌记得,他被全族流放,是他与苏采萧初见后才一个多月的事情。    他的父亲从一开始的信誓旦旦,到后来的惊慌失措。    最后,一纸诏书,贬为庶民,千里流放,皇帝甚至仁慈宽容地准了他们在定远侯府待最后一个晚上。    四月十五一早,所有人启程。    皇帝亲自关照,一路上他们由专人护送,确保没有任何关键人物逃脱。    离开京城前,他回身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远处雕梁画栋的皇宫。    高大的皇宫里是皇帝与公主,他想到了那位公主。    从父亲一个月来或不屑或惊恐的言语中,他不断地听到她的消息。    苏采萧,长公主,母妃只是嫔,但是却受宠无比。    苏采萧,小女孩,贪玩贪乐贪图享受,但聪慧异常。    他不从了她,于是他全家落得流放的下场。    真是,可怖又可怜。    只不过,可怖在她,可怜在他。    十岁的他那时甚至还有心情想着,那位公主现在正做着什么呢?怕是早就已经把他抛之脑后,另寻新欢了。    流放之途只能靠着双脚,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走过这么久的路,但他忍下来了。    他边走着,边想着那位公主,有了想头,脚上的痛也就轻一些。奇异地,他心里生不出一丝波澜。许是一个月太快,他也才刚出京城,一个孩子丝毫不知前路的险阻,有的只是对过去的迷茫与可悲。    总有人需要被怨着,在陆家人心中,这个人从前是苏采萧,现在是陆朝歌。    当一个力量绝对凌驾于他人之上,那别人便觉得那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被欺凌的弱者在哀哀地控诉世间的不公。    从前陆家人以为苏采萧可欺,却没想到遭受了轻视强权最惨烈的后果。    见到强权,他们便觉得自己错了。但也始终认为他们的错只是小错,最大的祸根应该是引起强权觊觎的弱者。    于是陆朝歌自踏出京城便被人有意孤立,嘲讽,乃至欺辱。    他与那位公主的故事变成了另一个版本。他故意表现惹得公主着迷,欲拒还迎,想要勾上公主,而公主不喜,她一怒之下,他上位不成反而连累了全族。    他的父亲上一个月还义愤填膺着他被公主觊觎,如今见到他受辱也只是冷眼相看便过——应也是怪罪到了他身上。    他的父亲不喜他。    陆朝歌那时能偷偷听到父亲与姨娘的私语,大意是定远侯爵位已去,一族庶民在西域,较着嫡长子之尊贵不可欺,未免显得可笑。    从父亲那句话之后,他受的明里暗里的挤兑便多了起来,从休息时的言语上,再到伙食的克扣上,有时还到同龄人的斗殴上。    短短一月之间,仿佛世界都变了天,他从前途无量的侯府世子,变成了受尽冷眼的陆家罪人。    陆朝歌之前的知识,只来自于前定远侯府的书房和私塾,从来不知还有这样的斗争,暗着涌着,从身到心试图把人毁灭。    他掩着朦胧的内心变得更加破朔迷离,有时甚至会因为旁人的话动摇着。    流放,到底是因为谁?他,还是公主?    若是当初他与旁人相同,不入公主的眼,如今他会还是陆世子吗?这祸事,难道是他咎由自取?    晚上休息,他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她的叹息,他带着疑惑,低低地喃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的母亲只摸着他的额头:“不怪你,也不怪公主。”    他听到了第三个答案,更加疑惑:“那怪谁?”    母亲眼里带着严厉的嘲弄:“怪你的父亲贪慕威风,怪当今陛下沉溺于过往情爱。”    “怪父亲和陛下?”十岁的陆朝歌只知道是非对错,还是不明白有些事情无法争出谁对谁错。    母亲脸上对着他的笑也不再柔和,其中有讥讽:“怪这个世间吧。”    陆朝歌想起来,那时的月亮和四月十五的一样,大且圆,彤彤地发着光,仿佛世上所有的愁事都可以迷茫在月光下。    他不禁想着,四月十五那个晚上,他望着圆圆的月亮,看不清去处也看不清来处,只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只是不知苏采萧是否也和自己一般望月,而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总不过是京城里的事吧?    那个时候,他只顾着路途上旁人的指责和自己受到的不公,却忽视了母亲一天一天勉强的笑容和苍白的脸色。    直到母亲有一日突地昏迷,陆朝歌才猛地从那个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    他向押送的人千求万求,终于找到了大夫。    但是大夫却告诉他了噩耗,女子体弱受不了奔波,长时间的流放之程已经让母亲虚弱至极,要么即刻停止行进再花大功夫调理,要么只能慢慢等死。    他的父亲对此并没有任何的关心,连他跪着的哀求都是漠视不理。    陆朝歌回忆起,押送之人看他可怜,特意多关照了一时,即使有了关照,母亲的身体还是像蜡烛般一日日枯了下去。    又是一个十五的月,母亲的身体在月光下慢慢僵硬。    他跪在母亲身边,望着远处人群聚集,却没有人投过来视线,仿佛他们是阴暗沟渠里的老鼠,看一眼就要污了眼。    他捂着脸,边哭边笑,只穿着单衣的身体在夜风中颤抖着,很冷,他却不想管。    怪谁呢?那位公主?    他想到了路上其他人的言语,笑容明艳,泪却如雨下个不停。    他面前的景色闪动,一边是那位公主娇贵的话语,一边是母亲生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不要恨长公主。    他垂下眼,笑得灿烂,他怎么敢恨,错的明明是他啊。    若他不入公主的眼,若他顺从了那位公主,若他……那这一切事情便可再不发生。    果然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的。    他就抱着那样的念头,在母亲冰冷的身体旁坐了一夜。    长夜漫漫,黑色天幕掩不住的是人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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