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又到花事匆匆时,不语零落,落红皆胡尘。春去秋来无意绪,朱颜镜里过韶光。不恨春愁细慵慵,只恨香散,吹不成音圆。几夜东风笙箫过,如此绊心花月西。 一勾新月红黄而又如水,泪珠似的迷迷濛濛,宛转在沉长的夜里。万盏灯明下,胡琴咿咿哑哑的拉着,听着胡琴拉出的曲儿。雪梅闭着眼,靠在垂花墙上,轻轻嗅那苍凉的空气,看着天光依旧漫漫的流逝,过往中的回忆仍荡在心头...... 一长条板凳上只有叶武师独身拉着胡琴,坐在落寂的四合小院内。胡琴的曲儿缠绵地飘出来,缠绕于心头,仿佛要落下来,戛然间却消失得无影踪。她一回头,看见叶武师悄默声的站在身旁,微微一笑,“今儿是腊八,家宴还未散,姑娘怎么来了?” 雪梅手里提着紫檀嵌螺钿莲花式长方提盒举给他瞧,“我不来您哪有这么好的吃食?”又指了指提盒,“我知道习武之人素爱养生,这‘朱门酒肉臭’的毛病尽是食不消化,今儿是正日子全是主素的菜,您且尝尝鲜,开化开化。” 叶武师忙接过提盒,“您知道我有过午不食的习惯,还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如今不比在家里,姑娘可要处处小心周道,莫让主家挑剔了才是。”把手向院里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雪梅让进了院内,舀一瓢水沏上了茶,坐定下来又道:“我知道姑娘心里难受,有些话不能向外人道。说句放肆的话,我把姑娘当自家闺女看,您若受一点委屈我都觉着对不起老爷......” 雪梅听了这话怎会不伤心?她心里悒悒的,眼圈里盈盈地濛出一丝水雾,跟着两行热泪掉了下来,“我年纪虽小可这么一路经历过来,也渐渐懂了好些人情世故。自咱进这明府以来,谁好、谁坏我都看在眼里,分明心头。”她叹了一声,又道:“我自知做人要常怀感恩之心,毕竟人家收留了咱们,有了安稳的日子。他们现在碍着老太太,即同情又可怜我,怕只怕时候久了难免遭人嫌弃,这真是‘风摧败叶一时散,水漫浮萍随处生’正如我的心一样。” 叶武师静静的低着头,脸上透着一丝淡淡地愁,“实在想想总巴着人下巴颏吃饭,看人眼色过活确实憋屈,也不是咱的傲骨。只盼再过几年,宫里有选秀的时机,将姑娘一送选便可熬出头了,如今也只有韬光养晦,总得要一忍再忍呐。” 雪梅听到这里,不禁涩涩苦笑,“选秀的事我竟不敢想呢。‘一入候门深如海’宫女子又有几个是好命数的?” 叶武师放下手里的茶盏,定定地瞧着她问:“如果为着老爷,姑娘可愿进选?”雪梅听到这话,两眼竟呆呆地发怔,像是陷入了沉沉的思绪。 正在这时,花菍提着灯进得院内,见了叶武师忙蹲身一福,又上去搀起雪梅,“姑娘想什么竟恁么出神?您可别忘了公子还等咱们放灯呢。”雪梅心愁意慵的答应了声,便辞过叶武师,随着花荵出了院子。 花菍扶着雪梅顺着汀溪园一径来至沁林西苑,才驻了脚便问:“不是在园子里放灯么?怎么就回去了?” 花菍答:“这会儿等园子放灯还早呢,咱们回去自个儿放。”雪梅心里有些纳罕,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由着花荵引着她进了沁林西苑。 这一步迈入垂花门,她便不由一愣,见那院子里火光烛天,再一细看满地下燃着烛火,院子中央又放了两排祈天灯,而容若负着手竟站在其中。这样的气氛里,她的心犹如初上的明月从交织的云雾里慢慢地透出来。这天上地下煌煌烨烨似星流点点,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烛光曳来曳去地随风摆动,水一样映在眸子里,影绰绰的现出一点点浮光来,陶醉了他,亦是醉了她,两人远远地凝视着对方,愈发说不出的别样滋味。 雪梅低了低头,幽微的光从下颏照了上来,那两片樱樱红唇生得俏皮,愈发衬出她那白皙无暇的脸,她莞尔一笑,似是打破了许久的沉寂,“今儿是怎么了?这一出接一出的,是要唱折子戏么?” 容若随手拎起一盏祈天灯,走到她身前说:“妹妹若想瞧戏后面好多着呢,未尝不是余韵。” 雪梅默默颔首,低头间却见容若手上覆着裹布,她不禁愕然,忙抬起他的手问:“哥子的手怎么了?只一会儿不见的功夫竟弄成了这样?” 容若抚着她的手,轻描淡写的说:“只是擦破点皮,无碍的......” 说到这里,只听春望站在远处,急忙说出原故,“哪里只是擦破点皮,我们公子为着姑娘高兴,不想假手旁人竟自个儿去制灯,哪成想被那竹条割了很深很长的大口子,流出好多血来,把灯围子都浸染了大片血浸,看着怪吓人的。” 雪梅不由得眉头紧蹙,心里一阵微颤,“都怪我,害哥子弄伤了,还叫你费这么多煞心思的事儿,我真不应该给你添麻烦。” 容若听了这话有些着急,双手覆在她的肩头,“你别听他混说,他平日就爱小题大作。你又不是不知我,素日就爱弄这些小东西,那是为着猎奇。恁么多年又跟着武师骑马搭弓熏习技艺,也是大伤小伤不断,区区竹藤条子又能奈我何?”他讪讪一笑,“倒是妹妹你知道心疼我了,这么说来这灯算是制对了。” 这话说的难免露骨,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好像都在向她传递牵缠的情执,是这样的么?家逢巨变,使她平生那一点点骄傲土崩瓦解得灰飞烟灭。越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越是害怕,从而生起许多挫败,泡沫的心容不得一丝触碰,虽然他情真意切,她亦是贪恋着希冀,可是,终是胆怯。 雪梅定定地瞧着他,目目相视下玄妙深微,漫溢出许多火光来,从而陷入缱绻的困境里,霎那间眼神慌张闪过,她微微低着头躲过了他的注目,但于痴缠中她已走投无路。 霎时寂静了很多,迫于尴尬雪梅的眼睛停滞在祈天灯上,见灯上绘着殷红鲜焕的梅花,一朵朵红梅似珊瑚般在丛丛枝桠中红而发亮,周遭余雪霜态,傲立其中,更显得相得益彰;一点一点的金丝蕊心衬托着红得娇艳的花瓣,像是嫣然于空谷,离尘于蓬莱。她略略地瞧着周遭的灯均是白梅,唯有这灯围子上却绘着红梅,想必是落了血渍的,可着几滴血,巧夺天工般地绘上了几朵红梅,方好掩过去。 雪梅触动得掖了掖泪水,“想必这红梅定是哥子的杰作了。难得画得这样精致,不可不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 容若点点头,着春望取来笔墨,她绾绾淡绯色衣袖,笔酣墨饱在红梅落白处挥袖执笔。 上写道:咏红梅 霜夜寒草带重门,玉琢冰洁亦砌魂。西子捧心血容时,自恐孤瘦独开迟。香黏花枝满红衣,胭脂浣汐落烟霞。何如独占画新骨,丝丝冰影半微酸。 容若细细看了,斟酌半晌便道:“妹妹做得好。只是看了这句‘自恐孤瘦独开迟’好是好,只是少了意趣,何不如‘自恐孤瘦逐寒朝’来的好呢。” 雪梅听了咂摸一下滋味,不禁连连点头,“就是了!这样一改过来方就恰当了,还是哥子想的极好!” 不知何时,院落里的祈天灯亮了起来,阶梯似的形成两条火龙,浮沉之中时明时暗。雪梅看着天空繁星熠熠,蓦地回首却见容若燃亮了那盏绘有红梅花的祈天灯,光晕照在她的脸颊上,瞬时被映得通红。她一撒手,祈天灯便冉冉飘升,宛如双龙戏珠,嬉游于沉沉的夜空里,光灿而又夺目。 雪梅仰望天上的月亮,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忽地敛衣,郑重而拜,“阿玛、额娘——芙儿想你们,真的是好想!想得心疼,快要窒息了!阿玛,额娘,女儿虽曾从学,不遵范训,父母教令,多不依从。家逢巨变女儿又无力荷担,不肖子孙,碌碌无为!然女儿深受二老慈恩养护,心内惶恐,不知何以为报。如今,忆念父母不知何趣,想以至此,或悲或啼总不能安,女儿唯有对这月上的中天,十拜父母,以报大恩!” 她心中酸涩,俯首下去地一瞬泪水不禁涓涓流淌,额头触上了冰凉的地砖,缓缓道:“一拜父母怀胎守护恩、二拜父母临产受苦恩、三拜父母生子忘忧恩、四拜父母咽苦吐甘恩、五拜父母回干就湿恩、六拜父母哺乳养育恩、七拜父母洗濯不净恩、八拜父母远行忆念恩、九拜父母深加体恤恩、十拜父母究竟怜悯恩。” 一片月色下,容若心中叹了叹,眸子里满是深情与怜爱,他搀起雪梅安慰道:“姑讷讷在天之灵定会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依我所想,只要你今后宴然安泰,那便是他们的心愿了。” 雪梅默默地抬头看着月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问:“是这样的么?” 容若笃定的点点头,“自古血浓如水,为人父母者无不疼爱自己的儿女,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上天入地,父母疼爱儿女之心,总也是牵肠挂肚,守护佑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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