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明月数星盈,一夕如环,金寒玦离未相依。不辞一夜惊风雨,谁知我意?半拂透碧纱,遮语回扇,早晚乘鸾画楼去。流光一霎总相宜,相遇尤因。 戌时三刻,花灯烟火腾起层层氤氲,笼罩着明珠府邸。众家眷皆被这样的节庆气氛所熏染,以致于欣欣然乐而忘倦。 明珠府邸在门禁上向来把得紧,上夜当值的小厮拢共两位,又都是嗜酒如命之人。为掩人耳目,春望携一坛玉泉酒,刚一迈进明间,这二人瞬间闻到了醇醇的酒香味,忙挤在一处,推杯换盏的喝了起来。 春望面带笑容,提着酒坛给他们倒酒,“要知道这可是宫内的御酒,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得上。今儿是腊八,我们哥儿知道你们素日来辛苦,这可是特特的赏下来犒劳你们的。” 其中一位小厮托着酒盏,感恩戴德得说:“这是公子给咱的脸面那!”说完这话,另一个小厮自然是不住的拍手言好。 此时恰逢时机,容若忙拉着雪梅打着马儿一溜烟儿地奔往吉祥茶园。 说起这戏园子,难免要追溯到顺治年间,为着不影响王公贵族的安逸生活,按着大清的祖制,内城里是不准许有戏园子的。然而不过康熙几年,在京城北门里竟开了第一家戏园子,只不过换了个更别致雅号——“吉祥茶园”,反正是不出城就能听上戏,那些戏迷们也并不在意戏园子究竟叫个什么。随着年深日久,索性京内人便把吉祥茶园叫白了,若遇着相熟的旗下人,便插个秧,“吉祥您呐!走着——” 马儿一路沿北跑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此时皓月当空,满城的灯火耀街红,街市之上弦管笙歌缕缕又夹着叫卖之声,真道是人间处处不相同,这便预示着年味儿出来了,家家户户趁着腊八这样的好日子,逛逛悠悠的到街市上置办年货,正所谓是‘华灯初上良夜景,万家楼阁月明中’。 雪梅驻足看着街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被那耍货摊上的泥偶儿、糖人儿、石榴花所吸引,那坐在摊货后面的老婆婆手里正绞着窗花,见到她愣愣站在那里不言语,像是看花了眼,老婆婆微微一笑,“姑娘的品貌这样好,何不来个石榴花戴戴?这花戴着一是为着喜庆美观,二是为着消灾辟邪。”说着扬扬脖儿,瞧了眼站在雪梅身后的容若,笑了笑又对雪梅讲:“姑娘,你若是买我的簪花,准保你日后觅得良缘!” 雪梅怔了怔,忙不迭地摇头,“不了,不了,姻缘之事还是随缘罢了。我年纪尚轻,从未着意过这样的事情。” 那老婆婆咂咂嘴,呦一声道:“小姑娘脸红了,竟害起臊来了。罢了罢了,就当你跟我这老婆子有缘,便把这石榴花送你了。”站起身来,拿起一束石榴花送到了雪梅手上,“小姑娘,老婆子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啊,‘情之一字最是无常。缘起,便是在这人海茫茫中,你看见他,他看见你。缘灭,便是在这人海茫茫中淹没,他看不见你,你亦看不见他。向来情深缘浅,奈何情深迷途,又有几人返迷归悟?人生一世,皆是三生因果,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说罢,那老婆婆向她扇扇手又道:“归去罢,归去罢......” 雪梅听了这话不禁怔怔如痴,正咂摸话中滋味时容若从身后拍了拍她,无奈道:“芙儿你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会功夫你跑哪去了?” 雪梅无辜的拧着眉,“我哪也没去啊,一直跟在你身后呢。哥子你看这位好心老婆婆送我的石榴花,你瞜瞜美不美?”待她转头顺手指那老婆婆,“咦?老婆婆呢?刚才,还在这里?到哪儿去了?” “哪里有老婆婆?这里人恁么多,依我看呀定是你眼花了。”容若蹙着眉,四下里也在踅摸老婆婆的踪影。 雪梅把手插在腰上,咂咂嘴,“怎么会呢?明明就在这里,我们还说话来着,她还赠了我这束石榴花呢。”雪梅骨子里便有一股犟劲儿,忙走到那摊货前询问:“劳驾小哥,刚才这里有位老婆婆,就坐在这里剪窗花,您瞧见没有?” 那货郎不耐烦地说:“什么老婆婆,连老哥都没有,这货摊就我一人在看。去去去,你若不买我的货,别挡我做生意。” 容若见了有些不忿,上前对那货郎说:“出门做生意要以和为贵,你这人怎么如此凶神恶煞?” 雪梅见他为了自己去理论,忙劝慰,“好了好了,哥子消气。本就是我不对在先,挡了他的摊位,做小买卖的人为的是营生,咱影响了他的生意,人家自然不乐意。” 容若叹了叹,指着她的额头说:“拜托你好生跟着我,不要乱走也不要乱看。我一手牵马,还要看顾你,恁么多人万一你走丢了,我岂不是要悔死了!” 雪梅低着眼眸抿抿嘴,“知道了,仔细跟着哥子便是。” 容若无奈一笑,抬起手放在她跟前,雪梅眯眯眼莞尔一笑,把手覆在上面,任由被他一味牵着往前走。目下,她已无暇再去看那些九衢三市中花天锦地里的繁茂盛况,她有些想不通,恁么会儿功夫老婆婆竟不见了?看那老婆婆的腿脚已算不上利落,只一眨眼便不见了实在稀奇,怎么会呢?该不会是,菩萨化身前来点化我的?她心内一面打卦,一面摇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哪里做过什么阴德善事?岂能有那样的造化,哎——真是痴心妄想! 须臾,容若突然驻足,雪梅一抬头便见到这座声名远播的吉祥茶楼,这楼仗三层,楼外雕龙画栋,亭台楼仗间鱼鳞作瓦,灯彩花烛围绕,着实月影凝流千光照,美轮美奂间尽显舒雅怡人的色彩。 进入吉祥茶园,楼阁间触目皆是五光十色,灯彩砌末,戏台由雕刻精美的勾栏围绕,台下便是池座,四面厅廊设有散座的大条凳,楼上前排全是包厢。台前有“三行”①皆应着茶水、小卖、手巾把子游走于席间各处。 二楼包厢内均被分成春、夏、秋、冬四制隔断,每间隔断中又分出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厢房,他们一路被小二引领着选进了冬阁的梅花坳。雪梅一步踏进去便闻到一缕幽香,沁入微微,厢内窗下设有七弦,见墙上有唐宋之风的题壁,又有一幅梅花傲霜图贴在上面,那画中鸟栖庭树,绒雪霏霏,回风徘徊。 雪梅欣然一笑,“室宇精美,铺陈雅致,倒真合我意。” 容若听了学究似地摇头晃脑,“那是自然,知妹妹者吾也。” 雪梅冲他皱皱鼻子,“哥子如此不吝自夸,真不知愁!” 说笑间,外面一阵喧嚣厮闹之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小二惊慌失色的跑进来说:“纳兰公子劳您驾前去劝劝,前日里府上大公子因瞧上了我们这儿的青衣,那姑娘不肯不依的,如今二人在下边儿缠磨上了,我们班主遣小的来请您过去瞧瞧。” 容若听了有些恼,又兼着无奈,“燊哥儿向来如此,依着那样的性子闹出事儿来,已不算什么新闻。” 雪梅嗯了声,“燊,炽也。果然人如其名,东府里的大舅舅真会给他儿子起名字。” 容若回头拉着她坐下,“妹妹好生在厢房里,我去去便来。”雪梅颔首,只见容若跟着小二匆匆去了。 刹然间,厢房内寂寥许多,雪梅眨着闪亮亮地眼睛,静耳倾听走廊上“踢踢嗒嗒”地脚步声,只听外面有人喟叹道:“嗨——怎么话儿说的?好戏正在彩儿上,恁(něn)么着就出来这么一位!” 那身旁的人不住地咂嘴,“你有所不知,纳兰家大公子的放荡不羁,可着咱四九城里独一份呢!老兄可别走眼,这才叫真真儿的好戏上演呢。” 回廊众人闲言碎语,将纳兰家大公子的风流韵事娓娓而谈,雪梅在里面听得真切,竟不知如何自处。她面有难色,窘迫地从厢房走出。吉祥园中灯火稠密,笙歌沸耳,不想回廊上瞧热闹的人群挨肩擦背,拥挤不堪。 突然,有人抻了抻着她的衣裙,低头一撇,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孩珠子拿着她那蝠桃式粉彩珐琅的铭牌②,摇摇曳曳地在她面前晃悠了几下,“姐姐这是你的物件吗?可真好看!先给我玩会儿吧。”说罢,银铃一般的笑声拿着铭牌穿梭于人海之中。 雪梅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的铭牌几时落在那孩珠儿手里,旗籍姑娘最忌被外人看了铭牌,更何况那是阿玛生前留给她最重要的物什了,这要是丢了可怎么处?心里如此想,她身上愈发打噤儿得厉害。 于是她奋起身来,忙一蹬步追赶上去,然而回廊上聚集的众人拥挤不堪,她不得不穿梭其中,眼见着孩珠子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她飞也似的跟了进去。 厢房之内黑透一片,并不见半个影子,她心里不禁有些呕得慌,本应闲云野鹤似的弄些小酒赏花赋诗,如今竟被个孩珠儿逗乐子耍,难不成是出门没看黄历的缘故么?她心里正琢磨呢,只见帘栊微动,心中暗喜,直不遛地蹑手蹑脚摸了过去,悄悄伸手把帘一掀,忽见黑处一柄白晃晃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子上,唬得雪梅下意识里向后跄踉了几步,抬头细端,黑暗中站着两个男人,一人持刀抵向她,一人执扇微侧着身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细长的眼梢,明亮而又锋棱的眼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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