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心里置着气,意不满情不愿地跟着安管家进了三秀草堂。一掀帘栊,就见到皇帝坐在上首,旁边陪坐着裕亲王,左右下首坐着明珠和高士奇,曹寅则侍立皇帝身侧。 容若吃了一惊,忙诚惶诚恐扎在地上打了个千儿,“奴才纳兰成德给皇上请安,给裕亲王请安。” 皇帝满面煦愉,单手接了安,“朕今儿是微服私行,不拘这些虚礼,滋当是坐在一块儿闲磕打牙,热闹热闹得了。”皇帝磕托着手里的折扇,“你来得巧,快坐下来听听,这会儿高先生正说到跋扈将军梁冀谋害质帝的典故。” 容若口嗻一声,挨着明珠的下首坐定住了,只听到高士奇继续说道:“那梁冀残暴凶妄,毒杀质帝早已为自己种下祸根。另外,因果通三世,《涅槃经》曾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这老天公允,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皇帝连连拊掌称赞,“先生好高论,引经据典妙哉!” 高士奇也是讲得激昂,站起身拱拱手,“皇上谬赞,末学也是偶尔翻翻佛家经典,看到妙处也是不禁拍案赞叹。” 皇帝点点头,显得分外怜悯,“可惜了那小皇帝,忒显露了锋芒,没得让人暗害,若说质帝聪颖,不过被聪明误一生罢了。” 高士奇点点头,接着道:“许是这梁冀气数未尽,或是‘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到了元嘉元年,桓帝因梁冀对自己有援立之功,不仅对他更加另眼看待,单就封邑来说,已增至四个县。而每次朝会,可以佩剑,谒见皇帝也可不自称名,并且和三公分别开来,独坐一席,十天入朝一次,身上领着平议尚书的衔儿。然而这梁冀还犹觉不够,他专横跋扈,玩弄权术,把持朝政,凶残放纵,一日胜似一日愈演愈烈。自然桓帝大权旁落,什么事都不能亲自过问,因而对梁冀日益不满。” 听到这里皇帝不禁拍案,从鼻腔里甩声哼道:“这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狼子野心昭然,合该除之而后快!” 高士奇沉思良久,绕室一周方才问道:“那依着皇上来断,即以桓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皇帝蹙眉低睫,手中依旧磕托着折扇,忖思片刻才道:“那梁冀贡高我慢,自持功绩,已犯众怒,不能反躬自省,亦不知物极必反的道理,自然祸福无门 ,惟人自召,天理灭矣!而桓帝只需审时度势,韬光养晦,守愚藏拙,广结贤臣,清议党锢,內有敢死忠勇之士,精识时机,便可除之!” 皇帝自己谙解一番,眸中像沁在水底下的黑曜石闪闪而亮,他恍然大悟,心内澎湃不能自持,“是了!就是这样!高先生的典故,耐人寻味!倒是朕长时间里认了死扣儿,险些就成了质帝那般模样!” 高士奇忙撩袍跪地,“我朝圣德,百姓之福,等来如此励精图治,贤君英主!” 明珠听着,也不禁微微颔首,协同众人跪在地上,“皇上心系百姓,智勇天锡,为国为民实乃天下大幸!奴才受恩于朝廷,愿身先士卒,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生当效忠,死当尽节,以报皇恩!” 皇帝压压手,示意众人起身,又吩咐道:“纳兰成德上前,以往你是朕的陪读,打今儿起朕封你为御书房行走,每日下了朝会,你便去御书房等着叫起儿。”皇帝扬扬下巴,曹寅忙把腰牌递了过去,“有了这个,殿前黄马褂必不拦你,以后你就跟着朕等着建功立业吧。” 容若跪地接了腰牌,如此顺理成章,这就意味着他纳兰明珠与皇帝建立了共通的政治意向,明珠心潮腾涌,他一门心思想要光宗耀祖,这个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要再加把火,门阀显赫指日可待。 明珠卑躬屈膝地问:“今儿逢主子驾临,正巧府内后园子里设了家宴,不知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霁色道:“你这般好意朕心领了,宫里还有政务等着朕。再说也不必把府上众人都闹出来,反而没了微服私巡的意趣。”皇帝偷偷地给福全递了眼色,那福全会意忙站出来,假意劝道:“皇上,明府的后花园可着四九城里,不能说富丽堂皇但也是别具匠心,独具一格呐。我还听说府上后花园水脉合山堆砌依皴,莲心亭榭琉璃如镜,亭榭环绕对窗而坐,若把酒诗情,这蓦然回首啊,纵佳人不在,灯火阑珊之处也应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如画美景。” 皇帝哦一声,显得颇有兴致,“既然裕亲王把你的后花园赞的这样好,朕也不想虚了此行,不如前去瞧瞧,暂且好乐一回。” 明珠唯唯称是,心中即雀跃又顾虑,皇帝年少老成,心性练达,不知裕亲王着意如此又是何意?天意向来难测,只得扯起这股顺风旗,见机行事。 纳兰珩燊一早从东府大太太那里得了雪梅要充宫的信儿,炸了营似的在屋里直转磨。这起子小事儿在东府里管不着,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兼着容若为雪梅的事,惹怒了明珠,自然透风透墙地进了东府大太太的耳朵里,那大太太是个抢尖拔上的人,一直被明珠府的气焰压制着,自己生养的儿子又不争气,自然气迷心打定主意等着明珠府里的热闹,就这么着也足矣让她心里平衡,翘首以盼。 遂大太太齐佳氏便叫来自己儿子去明珠府瞧动静,越性儿的要看出好戏。反而也正应了纳兰珩燊想去瞧雪梅的心思,进了明府偏巧又遇着容若同安管家从祠堂出来,他想知道个来龙去脉,只得尾随着容若进了三秀草堂。 这里纳兰珩燊扒着墙根儿听了半天,因知道里头坐着皇帝,担惊受怕的只听个影儿,有人在他胳膊上搭了一把,他忙打了个激灵,一转头看见安管家在他身后呢,“大爷,您这是蹲墙角和谁藏猫儿呢?” 纳兰珩燊讪笑道:“我当是谁,可吓着我了。这不,追我那小鹩哥呢,适才喂食来着,那是个雏儿,身量小倒会抖机灵,一开笼门,它逮着机会飞跑了,害我还得费劲拔力的去找去。” 安管家眼睛眯成一道线儿,笑道:“这是鸟儿,带着翅膀,备不住早飞没影儿了。这么的,老奴叫下人也帮您找着,若真没辙了,您再踅摸个好的,也就是了。” 纳兰珩燊连连颔首,装傻充愣地胳膊肘杵了杵安管家,“诶,安管家,这里头怎么着?什么英主?什么死什么活.....还报皇恩?这里头跟唱戏似的,就差敲锣打鼓了,有点意思啊。” 安管家眉头一挑,隐隐笑道:“论理奴才不该和您说这些,但奴才想劝大公子,还是少扫听,这里头的戏文可不好唱,搅在里头容易崴泥,回头别说您了,大家伙都跟着吃挂落儿。再说了有时候啊,这人可不能太较真儿喽,您说呢?” 实在因为安管家言语中透着阴阳怪气的味儿,纳兰珩燊心里不大称意了,“安管家说的对,爷是忒较真儿了,竟跟你个奴才说了恁么半天,差点把爷的正事儿给忘了。” 安管家伛偻着身子,扬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呦——那咱可不敢误您,大爷您紧着事儿忙。”纳兰珩燊翣翣眼,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海芋儿带着雪梅走在前头引路,一直带着雪梅进了林沁花苑,雪梅兀自纳罕,朔风凛厉,严寒微霜,这种日子老太太向来未敢出户,怕是今儿又被人下了套,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海芋儿,老太太不在房里吗?怎的往园子里走?”雪梅试探的问道。 海芋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直发慌,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怪奴才没回明白,今儿老太太高兴,在莲心亭设了家宴,老太太说各房各屋的太太,姑娘们跟动物冬眠似的都不出来走动了,顶好的雪景不出来赏赏有负天恩美景,过会儿东府里大太太也过来吃杯热酒。老太太还吩咐表小姐先过去,那里七弦琴都备好了,就等着姑娘调音试琴呢。”雪梅心里仔细咂摸着海芋儿的话,语句顺畅又兼着合理,没有半点瑕疵,只是海芋儿的神情闪烁,在她心里依旧存着芥蒂。 莲心亭位于明府花园中部偏南,建在圆形水池当中,梯桥架阁承上启下至有二层,四方廻环延水出阶。 在高高的莲心亭里,屋子早早地生了火盆,地上又支起两盆炭火,以备烘烤食物,那里面丢了很多松塔用作劈柴,瞬间松香的味道萦绕于室,雪梅掀起堂帘,外面雪又棉絮撒将,正好推开窗欣赏雪景,松香弥漫整个莲心亭周围合着淡淡的雪香绕,像是柳条长了新绿,空谷幽兰,忽来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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