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与卫都相隔甚远,卫王身体羸弱,不禁颠簸,所以行程缓慢.回到卫宫,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原以为卫王失踪了那么多天,回到卫国后,一定是满城风雨。岂料卫国上下平静的像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我们入夜后归城,来驿馆迎接的只有三个臣子。他们原先只是听夷夫人提到过,卫王不再卫宫里。可卫王向来纵情酒色,这些臣子还以为卫王去章台行宫,或者哪处春、色怡然之地寻欢去了。只是到了最近几日,需要卫王亲自处理的政务越积越多,他们才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 直到今日,驿馆的驿丞去大司马府通知此事,他们才连滚带爬的赶来驿馆。见卫王这般憔悴,不似人形的模样,两个老臣皆抱着卫王的膝盖,捶胸顿足的大哭。 而站再一旁的,是一个刚到及冠之龄的男子。相貌倒是器宇不凡,他面容微凛,端着身子立在一侧。两个臣子正嚎啕大哭之际,他却不发一言,紧紧地盯着坐在卫王身侧的我。那眼神,阴翳,森寒,像利剑一般投射而来。那般带着敌意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离开驿馆之际,两个老臣搀扶着卫王上马车,我跟随其后。此时驿馆内却传来几个人凌乱的嘶喊声,那声音凄厉至极,带着无边的绝望。 我闻声望去,却看见那个年轻公子,正提着把剑,步态从容的走近前来。那剑尖上分明还滑着温热的殷红。 我的脸色一白,冷声问道,“你做什么?” 他嘴角上提,眼神却阴冷至极,“宣夫人,勿惊!不过是杀了几个驿人!”他丝毫不以为以意,从袖间掏出锦帕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剑尖上的血迹。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堂而皇之的杀人。见我正一顺不顺的盯着他,他抬眼间,薄唇上提,露出的一股冷笑,眼神里满是戏谑之意。 我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地一阵颤栗,唇齿轻启道:“为何杀人?” 此时车内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甚好!我被齐人掳走之事,切不可泄露出去!” “诺!”他得了卫王的称赞,唇角上提的更加厉害。 一种危机感蔓延至全身,我的身体僵硬了半晌,直到一只男人的手掌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让人森寒的声音,浮在我的耳边,“宣夫人,还不上车?” 我握紧了手,紧绷着的身体转向他,那双冰冷阴翳眼另我惧怕,可我逼迫自己迎上那目光。见我这般反应,他收回了目光,露出一个恭敬有礼的笑。我知道,这虚伪的面具我也得有一副。 我抬眸,亦唇角上扬,冲他莞尔一笑。而后将手轻覆在他的手上,任他托我上车。 心中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宣姜,你不能害怕,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这卫宫中还会有更多地洪水猛兽。宣姜,你不惧!你不惧的! 回卫宫后,卫王因为耳朵上的伤,也无心政务。我因着担心齐国岌岌可危的战况,对卫王出兵援齐的事几次三番提醒,这倒惹得卫王他不耐烦,对我避而不见。 我在封殿之中,实在寝食无味,坐立不安。若是往后这卫王能予一处清闲之地,不加打扰,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眼下,我无法安然自处。 几番思虑后,我最终站在卫王的议政外等候通传。不一会儿,殿侍的公公出来回道:“宣夫人,大王他正在接见贵客,不方便见您,不如宣夫人您改日再来!” 接见贵客?卫王他如今对朝政之事都已经不闻不问了,还有什么样的人这般紧要。 “不知卫王所见的贵客究竟是何人啊?” “这个....依我们做奴才的本分,还望宣夫人恕不便相告!”殿侍的公公依旧一副恭卑的样子,可是从他唇角无意露出的讽笑之中,便能看出,这并不是个能安守本分的人,只是,缺了些能让他不守本分的理由。 我将腕上的翡翠玉镯摘了下来,塞到他的手里“还望公公能满足我的好奇之心!” 他会意的收进了袖口,脸上的讽笑改为讪笑,而后附近我的耳边说:“是晋国派的使臣!” “晋使!”这两个字一入耳后,我的脑中便是一片混沌。卫国处于燕齐之间,晋使在这个时候来,一定是为了劝卫国与他们联手。 若是卫国真的倒向晋国一方的话,燕军便再无后顾之忧,大肆侵入,攻破北防。四国联军想要踏入齐国这片土地,一定会成为必然。想到此,我的手心已经捏了一把虚汗。 父王所担心的事始终是发生了,我闭上了眼,唇角抬起一抹苦笑。此时殿内传来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卫王拖延对齐国的援军,已经说明他并不打算履行盟约。这种卑鄙小人,我怎么能希冀他能信守承诺。他一定是对父王心存恨意的,却又碍于齐国的强大,如今晋使一到,他不仅能遂了一雪前耻的心意,且能成为盟国一方,有了强大的靠山,更妄图瓜分齐国,渔利其中。 阳光盛大,我有些晕眩,心里也惶惶燥燥的。前方踏步而来一个锦衣玄袍的翩翩公子,华服上的锈金丝线被照得闪闪发亮,异常刺眼。清俊的眉蹙得很紧,那张好看的脸寡淡的像是从未笑过一般。 这样的卫蓟让我陌生到心痛,恍目的阳光让我再次闭眼。我试着想念着我所认识的他,一身素衣,一脸和风般微笑,像个孩子一样毫无保留的和我分享着他所有的人生趣事。可是头痛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身体周遭飞旋,晕眩的感觉越发的厉害,身体一软。 我倒下了,却是倒在一个结实的怀里。睁开眼时,那朗月般的目,离我只有咫尺的距离。那淡漠的眼神中此时多了一丝担心。 我看出那隐匿的担心,内心变得愉悦。旋即,我绽出一个微笑,那抹笑是我对他所有的想念,在此刻唯一的表现。无论多寡淡,多无情,这张脸我还是没有办法忘掉,我伸出手指来了,习惯性地想触碰他侧脸的温度。见我扬起的手,他却慌忙扶起我,略显不安的神色也很快藏匿了起来。他恭敬的行礼道,“宣夫人!” 那一瞬间,眼泪夺目而出,闭上不及,我也欠首,回礼。 好在,他似乎有很着急的事,并没有察觉到我那一刻的软弱,“公公,父王还在和晋使商谈?” 殿侍公公刚要回答,此时,门开了。卫王和晋使谈笑风生的走了出来,见到门外候着的我,卫王下意识的收敛了脸上笑意。 我欠身行礼,晋使也向我拱手回礼,他再抬眼看向我的的那一刻,眼神瞬间灼亮,笑道,“想必这位当是美冠天下的宣夫人了,卫王可真是好福气呀!” 此刻的卫王,满脸骄傲,只顾的上沾沾自喜,全然没有察觉到,那晋使眼里的幸灾乐祸和鄙夷嘲讽。 “李公公,你送使臣去章台行宫吧,一定要好生招待,不得有任何懈怠!” 李公公唯唯诺诺的陪同晋国使臣离去后,卫王才注意到卫蓟和我一起出现在此,有些不快道,“蓟儿为何而来?” “父王,儿臣有话要说!您不能答应和晋国结盟.......” 未等卫蓟的话落音,卫王便喝止,“闭嘴,此事不由你做主张!”他说此话时不忘瞟了我一眼,又迅速闪避开来,似乎有些心虚。 我顺势和为卫王展开话题,“大王要和晋国结盟?”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寡人也就不瞒你了,没错,寡人已经和晋国使者签订了盟约!” 卫王的脸色由前一刻的紧张转为摊牌之后的不屑。 “大王不可以和晋国结盟!” “父王不可啊~” 我和卫蓟几乎异口同声,卫王明显不悦,我却更加上前一步道:“难道大王忘了,你曾在齐国与我父王已有盟越在先.....” 卫王勃然大怒,掀开桌案,“别再跟我提齐国的事!” 一阵轰响之后,场面平静下来,卫王转首,因着积聚的怒气无处释放,而双目充血。他逼视着我,步步靠拢,布满皱纹的脸抽动着。 “寡人没忘,寡人的一只耳朵,寡人的一根手指还留在你们齐国呢!寡人身上的伤,每每痛的夜不能寐的时候,你父王对寡人的羞辱便历历在目,寡人恨不得此刻就挥军踏平你齐国,让你父王在我的脚下俯首为奴。” 他充血的眼眶紧紧地盯着我,仿佛一只饥饿的老虎,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将我撕得粉碎。我的手心一阵冰凉,此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了我的身前,也挡住里那盛怒的目光。 “父王不能因为意气用事而跟晋国联盟,晋国狼子野心,诸侯皆知,今日他们联合卫国来瓜分齐国,他日做大之时,就必定会将舌头伸向卫国。齐国势大,要拿下齐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齐卫两国一衣带水,攻打齐国的话卫国一定损失最大,就算他日齐国灭了,我们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卫蓟他语气平稳地向卫王陈述利弊,冷峻的脸不带一丝颜色。可是显然,此时卫王根本听不进任何谏言,他本就不是事事以国之利益为先的王。 我从卫蓟的身后踱步而出,盈盈地立于卫王眼前,忽而嗤笑起来。“大王以你一国之君的身份背信弃义,若是在列国之中传开,卫国要何以立足?就算晋国不留情面的顺带将卫国纳入囊中,也不会有君主出来为卫国伸张正义!” 见我嘲笑他,他的怒意更甚,嘴角抽动的咬出几个字:“你拿盟约来压我!” 他忽而伸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瞪视着我,道“齐王他不是说,若寡人辜负于你,便要来取寡人项上首级吗?,如今寡人就要你一死,看你父王还有何能耐,能在自顾不暇时还能帮你报仇。” 他虽老迈,可此时却不知哪来的气力,那手的力道如铁臂一般,我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卫王,你背信弃义,我为了救你,险些和父王反目,你负我!” 我吃力的说道,眼泪因为窒息而恰当逢时的滑落,余光瞟向卫蓟时,见他欲上前阻止,我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卫王忽而大笑了起来,嘲讽道,“若不是你这腹中的孩子没脸得见天日,若不是这残花败柳之躯,躲在齐王宫也是被人耻笑,你又怎么会乖乖地回到我卫国。” 我垂首低眉,却不是面对卫王怒气的隐忍,而是唇角已绽放出浓烈的讽笑。我感觉到重压之下喉骨在咯咯作响,感觉到脑中已经开始混沌,感觉到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可唇依旧紧咬着,我不允许自己像这样的人求饶。 但是意外地,喉部一松,我瘫倒再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大胆——!” 寻着这怒声望去,我呆住了,卫王也踉跄在地。我的身前立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宽大的袍摆就落在我的膝边。他背着我,我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却能看到卫王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推倒他的人,场面瞬间僵持。大殿之中只传来我不停的咳嗽喘息声。 半晌,那个身影忽然跪倒在地,对着卫王深深一伏。“求父王息怒,宣夫人不过是一妇人,求父王不要因齐之罪而迁怒于宣夫人!更何况,她还......怀有父王血脉!” 卫蓟的语气依旧不带任何波澜,卫王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脚便踹向伏在地上的那个身体,一脚又一脚。卫王面红耳赤,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嘴里带着骂骂咧咧。“你个孽子,畜生,我让你推我......你求我?你凭什么为她求罪?” 卫王如此用力的踹着,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却巍峨如石,一动不动地任他踹着。只有卫王每脚跺下去时,他才会发出闷哼一声,让人感受得到他的痛苦。 我抚着腹部,不忍去看,不忍去听。想要张嘴阻止,却深知,这只会更添卫王的怒火。 “大王——!”一个尖利的声音闯入耳内,我抬眼看到那疾步行来的妇人,螓首蛾眉,云髻高耸,衣饰华贵,就连那急急而来的步态也不失端庄。那妇人,便那晚我在定陶所见之人,是卫蓟的母亲,夷夫人。 她一进来,便伏倒在卫蓟的身上,抬首含泪,质问卫王道,“大王莫不是是要打死蓟儿?” “这孽子,他气我甚也!”卫虽是停下了动作,却还是怒不可遏。 “蓟儿他犯了何错?” “他,他欲干预我与晋国协作之事?” 我不知道,卫王为何避重就轻。夷夫人人却面容一凛,质问道,“身为太子,他无权问政?纵有谏言不如你意,大王就能打之,辱之?此事传出去,可入耳否?堂堂太子谏言都有此下场,卫国可还有贤士敢言?” 夷夫人一连几个发问,令卫王面有惭色,他终于耐不住,说出那个让他真正生气的原因。“他....他护此妇!” 夷夫人一怔,看向卫蓟,他此时才抬头看向夷夫人道,“母亲,宣...宣夫人她怀有身孕,不可伤之!” 瞬间,夷夫人的目光投向我,那眼神里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可也只是一会儿,那疑惑便散去,她转向卫王道,“大王欲如何处置宣夫人?” “杀了!”为王很是果断道。 “杀了?为何?” “为何?你不知道吗,他齐王辱我在先?” “是吗?”她淡淡道,卫王此因此问哑口无言,面色一沉。 见卫王不再说话,她继续道,“无论如何,宣夫人怀有大王血脉,若要杀他,别说会令齐大怒,恐怕世人也会诟病大王你因一己之怒,连子嗣之情都不顾,此话一出,列国还有王室敢于我卫国联姻邦交否?。” “可我不甘心!”卫王依旧咬牙切齿道,看得出来,夷夫人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可正如他所说,他还是不甘心。 夷夫人拢袖敛目道,“待她诞下子嗣,一切任凭大王处置!” 我坐在她的侧身后,清楚地看到那袖后,唇角处殷红的笑意。 卫蓟猛地抬头,“母亲!”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倍,不可置信的看着夷夫人。 “休得再言!”她的声音,冰冷威严,十分坚定。 卫蓟的头沉了下去,身体微微颤抖。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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