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博古的眉头,立时皱成了一只十八褶的包子。 刚才他躺在床上,听见向春的声音后精神一振,想马上出来又觉得应该再等等……不料等到一个送口脂的‘天下第一翩翩佳公子’。 因为急着出来弄清楚原委,邱博古也没仔细看,抓起那件脱的时候被他扯反的衣服就套上了身,再退回房里去重新穿……好像也来不及了。 阿悌干着急,邱博古很郁闷,加上憋着笑的向春……三个人的模样简直能演台戏。面对此情此景,向春觉得只有她是外人,如果她当作没看见,邱博古就不必觉得难为情。 于是责无旁贷地打破了沉默说:“邱公子,我是来给你送蒸饺的。”说完后她把食盒放在了桌上,默默低头。 她不愿抬头,是因为阿悌刚才说她像喝了血,向春不得不怀疑:自己涂了口脂的样子很难看,也不敢随便显出来吓人了。 小食盒就放在桌沿上,前一刻钟还能让邱博古心情沮丧的蒸饺,在新的情况下变得不再重要。 反穿着衣服的无比心塞邱博古,冷静地控制着情绪,如常淡定地问道:“不知向姑娘说的天下第一翩翩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向春没想到他会再回到这件事上来,见他异常认真,意识到是自己口快犯下了错。 大家公认的‘天下第一翩翩佳公子’正是夏卿野。她刚才那样说,等于是泄露了旬棠的秘密。 向春想要补救,在不觉中抬起了头,嘟着那张红艳的嘴说:“他只是我们院子里的一位举人公子,因为有些才学所以大家爱打趣他。并不翩翩,真的。” “是个公认有才学的人?”邱博古暗自估量,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才学对于他而言,已经是和空气一样稀疏平常的东西。 有才学……向春觉得自己又说错了。她以为邱博古接下来肯定会问:这位公子也能写一手惟妙惟肖的‘夏氏佐书’? 可他问的却是:“这位公子样貌如何?”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向春答得很实诚:“他和邱公子你一般高矮,样貌也是差不多的俊秀。” 早就发觉他家少爷另有目的的阿悌,在旁观中忍不住插嘴反驳:“我家少爷英姿无双,这世上哪有能和他比肩的人?” 向春也承认邱博古相貌出众,可也不能这么夸口啊。她很有见解地对阿悌说:“邱公子他像金子,别的公子又像玉石,风格不同不好相比,只能说各有千秋。” 这话本来也不无道理,在邱博古听来却不是滋味,‘金子有价玉无价?’原来他在她心里这么俗气! 看着向春嘴上那抹俗艳的大红,他有些不甘心地说:“随便送人家姑娘口脂,堪称举止轻浮,怎么能称作如玉公子?” “你说这是……轻浮?”虽然自问无愧于心,面对这种论断,向春还是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看见向春和他当时一样困惑,邱博古按照阿悌告诉他的那套逻辑,扬眉问道:“你和他沾亲带故?” “不是。”向春有点可怜兮兮。 “那你们是知己好友?” “也不是。”她声音更弱。 “所以啊,”邱博古以为她也明白了,语气柔和得像在哄劝一个孩子:“大溱虽然民风开化,但是随便送姑娘口脂这种事,绝对不是如玉公子会做的,下次不可以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 阿悌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家少爷在跟‘口脂’较劲,说得那么义正言辞,好像完全忘了他衣柜里还有满满一箱子绣鞋…… 向春垂着头,鼻子发酸。 昨天邱博古待她那么和善,送她帷帽还给她买了白隼,她受宠若惊得有些无所适从,满心的感激只是无法表达。 所以今天寅时天未明,她就点灯去了灶间,用水浸了麦粉,沉淀出面筋后放在锅里小火烘干,再反复磨了三遍,终于有了雪白的澄面来给他做蒸饺。 像冰雪般晶莹的蒸饺就是她美好的谢意,虽然仍旧微不足道。 可是……她一时心动涂的口脂,不止被阿悌嘲笑,原来在他眼里也会显得那么不堪。 委屈和羞愧压迫着向春的心,没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慌张地行了个礼说:“邱公子,我要先走了。” 没等邱博古他们回过神来,向春已经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屋子,关上门后她定了定神,很快穿好鞋提起篮子跑下了楼。 “阿悌,她怎么了?”看着门在向春背后‘砰’地关上,邱博古隐隐觉得不对。 阿悌眼尖,心虚地嘟囔着说:“向姑娘好像哭了……” “哭了?”邱博古的目光检视过向春刚刚站的位置,牙色的地毯上有几点深色水渍渗入的痕迹,他立刻心慌意乱起来。 “阿悌,你不该说她像喝了血……” “少爷,你还说她随便轻浮呢!” “我不是说她!”邱博古紧捏着拳。 “那不是一样吗?……” 波浪般涌来的歉疚,让邱博古感觉很糟糕。他看着桌上的食盒和地毯上留下的眼泪,突然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家少爷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阿悌都不忍心看。他慌忙劝道:“少爷不用急。我觉得向姑娘不是小心眼的人,她肯会原谅你的无心之过。” 其实阿悌已经很后悔了……要不是他那天懒得去送鞋,故意跟邱博古说了一堆关于‘轻浮’的话,他家少爷根本不会想到这些,更不会对着向姑娘说出来。 邱博古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阿悌从没见过他家少爷的表情这样落寞。在担忧惶恐中,他的一颗小脑袋转得飞快:想他家少爷不再自责,就要让向春先高兴起来,怎么能让她高兴起来呢? “少爷!”阿悌突然笑了,“向姑娘不是需要钱吗?我们送钱给她,她就会开心了。” 不过他跟着就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才说过一盒口脂是轻浮,那一包银子是…… 邱博古十八褶的眉头,微微展开了。 他沉思片刻后走进了内室,坐在桌案边写了一封短函,招呼阿悌说:“把这个交给府台刑大人。” 阿悌进房接过信函问:“少爷要请刑大人帮忙查找徐莫文的下落?” 邱博古坐在椅子上叠着双手说:“徐莫文不是安远人士,大溱近四万举子里叫这个名字的就有九十七个。按律:凡在安远定居超过三年的举子可以获得户籍,他既然在这里讨生活,也许府衙里曾留有备案。” 阿悌听了眉开眼笑道:“少爷,早就该这样了。冒充朝廷命官是掉脑袋的大罪,你还替他藏着掖着。” 邱博古站起来脱掉身上的衣服,无奈地说:“阿悌,这件事并不简单,我要明白原委后再做决定。” “知道了,事关前途名誉嘛……”阿悌把信揣进怀里嘟囔:“要是旁人遇到这种事,早就让官府把有嫌疑的人统统都抓起来了,那多省事。” 邱博古送他一记白眼,面色不虞地说:“每一个举人,都经历了极为不易的数十年寒窗苦读,才能走到会试场里来,不能因为捕风捉影就毁了他们的前程。” 阿悌吐了吐舌头,明白是自己脑子浅胡乱开口了。不要说被抓起来,就是被传进府衙里去问个话,对举子们的清誉来说也是污点。 而且要是府衙知道出了这种大事,又关系到他家少爷,肯定会搞得兴师动众。还有那个讨厌的谭侍郎,不知道又会借机从九曲十八弯的肚肠里掏点啥出来…… 想到这里,阿悌果断出门去了。 邱博古静静躺在床上,堆叠的床幔好像漂浮在他头上的一朵雨云,里面藏满了各种不确定。 他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在理智中平静无波,一半在失控中百味杂陈。 等找到了徐莫文,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她六百五十两。 如果他道歉,她还会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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