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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请留步!”  冬秀很想忽略那个满口侉话的上海佬,但她还是耐性极好地停下脚步,开口:“有什么事情?”  “嘿,”车夫咧嘴笑了,满口黄牙宛如一穗熟过劲儿的玉米,“阿拉少爷有话问你。”  “又是打听我姊妹的事情?”冬秀了然。  “不是不是。”车夫还没说完,冬秀就道:“既然跟皎皎无关,那我就走了。”  车夫:“……”  等等,你这套路不对呀!  “小姐请留步!”车夫一挥鞭子,拽着缰绳把马车拉到人行路边,“小姐,这次不光要问侬那位好姊妹的事情,还有一件事要向侬打听。”  “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冬秀没有马上答应。  “哎。”车夫点点头,肩头往后一转,脑袋一探,“少爷,侬问吧。”说完转回身子坐正,对冬秀道:“侬正常走就行,阿拉把车赶慢些。”  马车里沉默半晌,那位神秘少爷好听的声音再度传来:“我上次依你的话去找她了,可她不愿意见我,也不接受我的道歉。”  “你去女学找她?”冬秀惊讶。  “嗯,男女授受不亲,我带下人去女学找她,当面道歉比较正式一些。”少爷的声音十分正经。  冬秀:怪不得追不到妹子,就这套路,哎。还是让我来指点指点你吧。  “你是让下人先去找她,还是自己直接带人去的?”冬秀问。  马车里沉默一会儿,“直接带人去的。”  “哎,那你当然见不到,女儿家都害羞嘛。你可以先找个下人,跟她的家仆打好关系,旁敲侧击,过一段日子,她态度自然软和,愿意接受你的歉意。”冬秀刻意把“歉意”咬得很重,谁都知道此歉意非彼歉意,醉翁之意不在酒矣!  半晌,马车里才传来回应:“原来如此。先生今日之言,聂某感激不尽!”  冬秀急忙终止这位青春期少年内心的汹涌澎湃,道:“我可担不起‘先生’这个尊称。您若事事为她考虑、着想,敬她护她,这些事不用我说,毕竟,您可是道台大人的儿子,不是吗?”  此言一出,不止驾车的马夫愣了,马车里也是良久无话,时间凝固片刻才慢慢融化,聂少爷的声音从车帘里传来:“原来先生早已知晓我的身份,正好聂某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我说了,请不要叫我先生。”冬秀话音刚落,车内的少年便低声道:“能写出《黑猫》这篇文章来,您绝对担得起一声先生。”  冬秀:哪个把我的马甲扒掉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黑猫白猫的,抓不住老鼠,除了抽烟,还能干什么?”冬秀沉默一会儿,干脆隐晦地承认了她是《黑猫抽大烟》作者的事实,只不过她前半句也点明了她的意思:我不想暴露身份。  “先生果然非寻常人可比!如果先生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聂某的,还请不吝开口!”  “我眼下就有一个要求。”冬秀眼珠一转,道。  “还请先生细说。”  “你既然详细地调查过皎皎,那你也应该明白她的窘境,您三番五次来问我她的情况,不过是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已,因为您计较得失,但这有点不公啊,聂少爷,皎皎手里一张牌也没有,您却把握全局,我担心她知道真相之后会很伤心。所以我希望您能站在她的角度多替她考虑一些,把她放在和您相等的位置,她现在虽然恢复过来一点,可到底不比以前那样开朗,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您和她相知之后多宽慰宽慰她。”  “您的手段我十分钦佩,可女儿家的心思却不那么好懂,一颗真心远比任何手段和方法更为打动人,诚挚的语言胜过甜言蜜语千百倍。这就是我的要求。”  冬秀说完了,马车里寂静片刻,聂少爷才接口:“先生说得很对,聂某受教了,您的愿望,聂某一定会做到。”  “教导可不敢当,只要您有那个心就行。我还有作业要完成,就先走一步了,告辞。希望下次您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带着请柬来的。”冬秀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了了,“请柬”即代表“婚姻”,她这话已经有点出格,但她不后悔。  如果这位在外界名声非常不错的聂公子真能获得皎皎的青睐,那也是一桩好姻缘。皎皎那丫头,看上去迷糊,可比谁拎得都清呢。  告别神秘的聂公子,冬秀一个人走回家,打开背包,拿出书本温习功课,再做作业。她写字的速度很快,加上今天没有晚课,天刚黑就把作业完成了。黑夜是思想的温床,更是作家们滋生思绪的摇篮。几乎是刚有写作欲的一瞬,一个点子就从她的脑子里蹦出来:对啊,她为什么不给死去的曼路写一篇稿子呢?  一想到曼路,那种不能呼吸的苦痛便缠上冬秀的脖子,她使劲用指甲掐自己的虎口,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要给这篇文章起一个好的名字,一个让读者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发出强烈可读欲的名字。  冬秀在纸上写道:  1.最简洁:《宴席》  2.显摆文采:《饕餮盛宴》  3.强调关系:《没有人参加的饕餮宴》  4.进一步强化疑问:《无人出席的盛宴》  ……  冬秀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这个时代还不是民国,不是张爱玲凭借《沉香屑——第一炉香》便轰动整个上海的时代。现在是清末,上层的人们还比较保守。虽然窥私欲人人都有,但冬秀不想把这篇文章变成一篇物欲横流的产物,她写这篇文章是为了致敬她人生中的一位友人,所以她尽可能的把名字取得真诚,把那些多余的、华美的部分都删除,只留下属于曼路那部分最真挚、朴实的东西。  伟大的作家绝大多数作品的灵感都来源于生活本身,这些离他们最近,也最容易被抓获、被写得真实而迷人。冬秀了解曼路,就像了解她待的那座山、住的那个村一样,她对这辈子的家乡又爱又恨,但她要将这些情绪千丝万缕地剥离出来,她要还原一个真实的曼路——虽然作品中她不会叫这个名字。  冬秀最终敲定文章名:《无人出席的盛宴》,她一夜未眠,一鼓作气将这篇长达一万字的短篇小说完成。她将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的写法融入其中,那些虚幻和真实、欢笑和悲凉、忠贞与放荡,都乖巧地顺着她的笔尖流淌出,字字滴血,字字锥心,字字真情。  最后,冬秀逼着自己将这篇稿子反复修改完,直到公鸡报晓,到了该她起床的时间,她才依依不舍地从课桌上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先叫来东洋车带她把稿子送到琼斯夫人手里,再急忙赶回学校上课。  路上,冬秀困得几乎要睡着,但她坚持走到书院里上课,金发小姐姐给她冲了一大杯浓茶,第一节是电学课,她直接一整杯灌下肚,不顾周围男学子们的窃窃私语,强打精神上课。虽然她这种状态有点对不起给她上课的先生,但她一点不后悔这样做。  其实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傲慢的,甚至有时会恶意地想:如果在这个年代,我像那些其他书中的穿越者那样,把那些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作家的作品抄一抄,我不就直接实现财务自由、名利双收?或者我把自己以前的作品复制一遍,那得有多少人喜欢我的东西?  但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长,冬秀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以外来者傲慢的态度对待这里了,也更加想拿起手中这支笔,专门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而不是自私地摆脱——更重要的是,她也摆脱不了。她恨这个时代吗?自然是恨的,恨愚民无知,恨宗族封建,恨礼数不公,恨苍天怎么没把她晚生几年、生个好地方,让她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但徒有一腔恨意无用,不过是给人徒增笑柄。她将这些情绪淡去后,发现生活也有好的一面,她甚至开始学会感恩,感恩而且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尊是平和后的产物,愤怒和傲慢只会让自己变得愚蠢,她渐渐和自己和解,和这个落后的世界和解,而且发誓:她不会再写上一世的作品。  博尔赫斯说:写完一部作品就应该彻底把它忘掉。她这一世要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作家,做一个给人民写作的人,而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庸人。稿酬是对作品的肯定,德不配位的人不应得到,她要让每一笔稿费都值得肯定,她希望点燃一盏心灯,而不是塞进一块猪油。  “下课!”  冬秀收拾好手里的书本,上午的课已经结束,她趴在课桌上,静静补眠,却不知道,一场新的风暴,将以她为中心,迅速在上海刮起。    《申报》编辑部  “这是吴声的稿子?哎呦,侬就给阿拉看一眼又能怎样?小气鬼一个!”编辑赵晓曼不满地看着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道。  “没有问题,直接印刷。”男人推推眼镜,吩咐旁边的人说,“这种写法我在英国和法国见到过,但那些人管这种写法叫‘内心独白’,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中国、在上海看到有作家这样写,但是写法又不同,应该管它叫——意识流,因为这些内心戏不仔细看会觉得时间线混乱,场景全凭主角的心思随意调动,不过这篇文章确实是一篇别出心裁的佳作,语言精练,富有韵味,读起来不枯燥,很好。”  “这么好,而且读者这么多,为什么不给这位神秘的作者先生开个专栏?我们《申报》虽然名气很大,但也不介意再大一点。主编,您觉得呢?”一位编辑抱着一摞稿子过来。  “嗯,也好,从今天起,在第二版为吴声先生开辟一个专栏,每周三刊登他的稿子,这一篇就作为试水。”  “专栏要不要起一个名字?”那位编辑又问。  “还有专门的名字呢?” 编辑赵晓曼酸道。  “就叫‘吴声吴息’,他写得都是世间事,但个人情感却掺杂的很少,此‘吴声’虽非彼‘无声’,但异曲同工,我想,读者们也会喜欢这个名字。”主编推了推眼镜,用铅笔在纸上将专栏的名字敲定,“就这么说,大家开工吧!”    《申报》的作者吴声第二篇稿子出炉,名字虽不像第一篇那般怪模怪样,却也透着一股荒诞的味道,叫《无人出席的盛宴》。  此文一出,各路批评家和作家差点吵得没把房盖儿掀了。绝大多数人都说这篇文章写得“不知所云”、“文笔低劣”、“油嘴滑舌”,更有甚者怀疑这篇文章和上一篇文章是否为同一人所写,但当《申报》的主编出来讲话、并给予这篇文章高度评价后,这些被嫉恨冲昏了头的人才稍微平静了一些,开始认真地读这篇文章,以期能抓到作者的把柄,或者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个吴声。  可他们越读,越是冷汗津津,因为这篇小说的笔法和上一篇又有不同,但通过核心思想还是能看出作者是那个悲天悯人的蠢蛋。他们这些常年浸•淫在普通叙事手法里的作家根本看不懂里面被后世广为称赞的写作手法、也根本不懂纯文学的追求和志向,但他们是不会承认他们看不懂的,那得多尴尬、多掉脸子?他们只会大声嚷嚷:这篇作品就是烂!没有理由的烂!  能认真阅读这篇作品的有一部分是那些既是读者也是普通写手的人。那些写手被这篇作品的写法震慑到,不由得产生“作品还能这样写?”的疑惑,疑惑后又是狂喜,因为一条崭新的大门向他们缓缓打开。只不过,能学到多少,学个皮毛还是学个瓤子,那就各凭本事啦。  更多的喜欢这篇作品的人是吴声上一篇作品积攒下的读者群体,他们很多拥有极高的理解力和感知力,文字力量唤起内心的共鸣,让他们反思,让他们沉吟,让他们行动。这篇作品自然没让他们失望,一些有资金又不缺时间的读者甚至成立了“吴声作品研讨会”,自发组织迷妹迷弟们研究爱豆的文章,就差没给大大疯狂打call了。  当然,冬秀本人对此毫不知情,她熟练地运用“吴声”这个前世她的真名、今世她的笔名唤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暴,只负责写文章、联系编辑和收稿费这三件事,外人对她如何评价,她一概不管。  作家可以在别的领域对人点头哈腰,但在自己的领域,必须独断专行、孤傲强横。这是前世冬秀的写作准则,她也一直严格执行。  时间过得飞快,距离冬秀的稿子《无人出席的盛宴》刊登已经过了四天,这一天,冬秀收到编辑的来信,当读到其中一行时,她愣了——  “现在已经有读者私下里建立了你的讨论小组,你有没有兴趣和读者通信,让他们更深入地了解你、以及你的作品?”  长时间的思考后,冬秀提笔给他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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