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可爱的读者们通信是一件严谨的事,我希望在不要暴露自己个人生活的情况下开展这项活动,所以我建议让读者们把信件寄到报社里,再由您转交给我。” …… 冬秀在信纸上写完后,像往常一样穿衣出去送信。琼斯夫人热情地接待了她,笑着举起刊有她文章的报纸说:“你可真让我惊讶,冬秀。” “伊蒂丝,您就别打趣我了。”冬秀不好意思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写得很好啊!就是有些地方我看不大懂,唔,让我瞧瞧,你这段话是什么意思?”琼斯夫人指向《无人出席的盛宴》中的一段有关时间的描写,“这段文字我看着就像是抽象画一样,我不能明白,或者是我老了,水平有限,哈哈。”琼斯夫人欢乐地自我嘲弄。 “这是一种笔法罢了,全文都是以主人翁的心理出发,所看、所听、所想、所思、甚至故事所有的发生都是主人翁的臆想,真假交织,幻觉和现实凝结,这是我对生活的一种阐述,因为生活本就荒诞,所以作品也需要将这种荒诞诠释出来、剖析出来。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使用了一些比较魔幻的笔法,这样可以让更多的人去思考,也让我能站在更高的维度去现实化生活,将文字织成旗帜或烈焰,而不是让文字平躺着死去。”冬秀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果然,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就是不一般,虽然我不能完全懂你的思想,可你的目的我大概认知到了一些,这真是篇让人能反复咀嚼的文章!我回头再好好看看。莉莉,给江小姐倒茶!”琼斯夫人吩咐道。 “谢谢。”冬秀接过莉莉手中的茶杯,轻呷一口,道:“伊蒂丝,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你说吧。”琼斯夫人用眼神示意莉莉下去,莉莉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屋里只剩二人。 “我和编辑商量着开始和我的读者通信,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帮我转交一下信件,如果叨扰您的话就算了。”冬秀双手放在膝头,谨慎道。 “怎么会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琼斯夫人爽朗地笑了,脸颊上的皱纹可爱又明朗,“等你开始通信,就让海伦(金发女仆)每天到我这里来拿一次信件,就放我这里,她的中文不流利,嘴巴也很严实,我会叮嘱好她的,你可以放心地和你的读者们通信。不过我也要收取一点报酬。” “您开口就是。”冬秀笑了。 “以后我对你的文章有任何疑问,你都要耐心地跟我这个老太太解释,可以吗?”琼斯夫人笑说。 “没问题,当然可以!”冬秀答,“您可是我的头号忠实读者呢!” “那么和我说说,你下一篇准备写点什么,我看你的前两篇都是短篇小说,现在你又开了专栏,不写个长篇连载什么的吗?”琼斯夫人微笑着问。 “长篇连载的话需要一气呵成,中途休息的话很难把握好节奏。”冬秀有点为难,“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不大一样,后者需要的只是讲好一个故事就够了,前者则需要很多方面的考量。” “这样说来,看来如果让你写一篇通俗文学的话,你会愿意吗?”琼斯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傲慢与偏见》放到桌上:“这是我们英国的通俗小说,虽然不像严肃文学那样能让人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可通俗易懂的语言也能让人领悟到一些东西,比如婚姻,比如人性中的善与恶。我想如果你能愿意去写一些这样的故事,并不需要高超的写作技巧,也无需特别严谨的构思,甚至说得直白些,庸俗一点的文笔也能写成,但是你的读者就会大大增加。你完全可以一边写你的严肃文学,一边也写一点这样的通俗故事啊。” “我害怕我写不好。”冬秀腼腆道。 “你的《黑猫抽大烟》和《无人出席的盛宴》写得都不错,只不过深度太深啦,有些地方看不懂我会难过,感觉不能更亲近我喜爱的作者,又为自己的低水平感到抱歉。你能不能写一些让我这样的老太太不需要费多少力气也能看懂的小说呢?当然,我这要求只是一个老太太无趣的牢骚,你若是觉得照着你的思路来更好,我也非常支持。”琼斯夫人问道。 “您愿意看什么样的书呢?”思考片刻后,冬秀认真地问。 “我啊,”见冬秀居然开始思考自己的提议,琼斯夫人有些兴奋地回答,“无论是骑士小说、寓言故事、通俗话本,我都喜欢,包括但不限于散文、诗歌、剧本等各种形势,题材方面,只要通俗能懂,我就都愿意看。我小时候最爱读各种童话故事,丹麦有一位作家叫安徒生,他于哥本哈根大学毕业,后来陆续发表各种童话和小说。” 琼斯夫人顿了顿,“他的小说我没全部读完,但他的童话我却非常非常喜欢,不但是极好的开蒙读物,也能打开一个真善美的世界。我来大清以后,给那些孩子讲得都是他的故事呢。可能对我这样一个庸人来说,一个简单通俗又不乏趣味的小故事就是很好的,如果你能创作简单又可爱的故事,那我会做你的第一位读者。” “简单又可爱……”冬秀沉吟,“我有点明白您的意思了,回头我和编辑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我的专栏里也发一些简单的连载故事。您的思路很好,如果有的读者看不懂我写的东西或者不喜欢这个风格的话,我也完全可以调整我的风格来适应他们。如果我的火光太亮了,那就弱些,只要能照亮前行的道路,那就是一盏明灯。” “你说得真棒!不愧是作家!”琼斯夫人脸上露出迷妹的笑容。 “作家不敢当,我顶多是个作者而已。”冬秀摇摇头,“您的建议非常好,如果下次您对我的作品有任何建议,直接告诉我就行,如果我的作品是别人的一盏灯,那您就是我的一盏明灯。” “哎呦哟,你说得我这老太太都不好意思了。”琼斯夫人有着英国人特有的严谨和腼腆,一听冬秀这么夸她,害羞的脸都红了,变成个带褶儿的柿子。 冬秀和琼斯夫人就作品问题聊了很久,之后干脆在她的屋子里又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连着上一封随后一同被琼斯夫人送到了她的编辑手里。 编辑很快给她回道:没有问题,上一篇作品反响很好,但琼斯夫人的建议也可采纳,写一些通俗易懂的故事,但你的风格依然存续,嘲讽是你的一把利刃,好好利用说不定能收获不一样的结果。 信件最后,编辑还交代:《上海泰晤士报》等几家报刊有意转载她的第一篇稿子,他们虽然拒绝多次,可对方仍然坚持不懈,编辑部不胜其扰,想问问她的意思。 冬秀的本义是只和《申报》合作,因为《申报》是上海这个时期影响力最大的报刊,也是购买人数最多的报刊。她一开始谢绝转载的缘由,一是为了琼斯夫人的人情,二是不想让写稿影响到她现今的生活。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虽然在这个社会她的年纪已算是个大人,但就她的身份而言她仍是个学生,还是个备考的学生。 学习才是第一要务,只有学得更好,笔下的文字才更有力度。以她前世加今生的阅历,放在一流泰斗面前仍是渣滓,她的那些浅薄的文字,还不足以构建一个有力道的大长篇。 写大长篇小说不像写短篇。大长篇需要的定力和对文字的把控是非常严苛的。且严肃文学中的大长篇和后世21世纪的网络小说及通俗小说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从根本性质上两者就没有可比的地方。 前者说得精准一些,是可以和生物、化学、物理等人类最先进的科学相媲美的,甚至是在感性上超越它们的。而后者则是纯欲望的产物,大多不具美感。 作品的美感是对作者的文字功底有严格要求的,这种不仅仅是体现在文字本身的技巧,还有作品整个的结构、文章采用的句式等等。 小到一个动词,大到一本书的核心,美感支撑读者读完整部作品不说,还能回味良久;而不是读完即忘,嘴里没有任何味道,那是对作者的最大羞辱。 而通俗文学的门槛很低,恰恰对美感和各方面的认知程度很低——这种低不单单是对语言的轻视,更重要的是写作者本身并不具备天赋。 天赋这个东西说起来玄奥,实际也是先天和后天共同促进产生的技能。 冬秀自己读的书不算很少,她清楚地明白文字有怎样的力量,也知道自己仍不过是在写作这条大道上刚走了几步而已。想走得更远,就必须在其他方面懂得更多,从量变到质变,方得结果。这是个很难的过程,但她会坚持走下去。 《申报》只是她的起点。她不相信张爱玲的那套“出名要趁早”之说,她信奉——只有沉淀下去,才会淘出金子。 冬秀知道编辑告知自己的意思,这是默认她可以转载给其他报社。但她依旧谨慎地回复:“转载要求:一百字三锭银子,且不可对原文内容进行删改,注明原文作者,方可转载,否则,不予转载。” 回复完信件后,冬秀继续她的学习生涯和写稿日常。第三篇稿子她仍旧是写短篇小说,这一篇是写给她母亲的文章,名字取得平庸到俗气,叫《小脚母亲》。这篇小说她没有用任何她擅长的技巧,只是平实朴素地运用白描手法将一个这个时代最平凡、深爱自己儿女、深受宗族思想影响的女人倾注笔下。 这个故事按道理很快就能写完,但冬秀却花费了五天才写好,直到编辑来催,她才把改好、誊抄完的稿子封进信封里。 白描是最考验作者基本功的手法,她整篇文章通用白描,就是为了更贴切大清这片土地,最朴实的手法,就是最适合她的。 冬秀的母亲,也是千千万万母亲的缩影。她深爱她这一世的母亲,但深爱中也有复杂的感情,她将这种如胶水般浓稠、如墨汁般深刻的复杂浸入作品中,也将对母亲的思念和敬意写在作品里。可能她的母亲不完美,甚至有时有些唠叨、思想封建,甚至有些行为十分过分、给她的精神带来不小的打击,可她却实实在在地爱她、疼她。 这世上,没有比她母亲更爱她的人。 冬秀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写得万分谨慎,她不美化她,甚至有些丑化了她,但这种丑化让她更加真实,浑身散发出人性的熠熠光辉。 丑恶,不一定是不好的,不一定是不具美感的。美,有时是庸俗无趣的,有时是易碎乏味的。 写到激动处,冬秀忍不住边写边落泪,她想起母亲的关怀、母亲的好;也想起母亲的冷漠、母亲的坏;母亲的眉头、母亲的白发,还有母亲那丑陋的、可怜又可嫌的小脚。将这篇稿子寄出后,她内心有些忐忑,因为这篇文章有个大毛病,就是个人情感夹杂太多,她虽然极力控制了自己的私心,可还是泄出不少流进文字里。这一点让她很忧心又很自责:为什么没有再多删改一些呢? 但冬秀心里一边又祈祷:不要删改太多吧,要不然这篇文章独有的色彩就消失了。 一天后,编辑的回信来了,冬秀拆开信封,发现回信上竟一个字也没有,只是信纸本身皱皱巴巴的,好像被水泡过似的。 冬秀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索性把这桩事放在一边,全当这篇稿子没过,干脆利落地把《小脚母亲》的初稿寄给了外公。自她上一封给母亲回信表明自己还要读书的决心后,母亲就没再来催她,但她坚持一个月写三封信回家,哪怕现在她虽然心里仍对母亲有芥蒂,但她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就像后世的大作家莫言在《檀香刑》里说:“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可爹就一个没法换。”同理,她只有一个小脚的娘亲,她没法换、也不想换。哪怕她再多毛病,她也是生她养她的娘,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今日,她特意多写一封给外公送去,这封信不走娘亲的信使手里过,她专门给邮差来送,确保是外公先读她的稿子。随信奉上《申报》刊登她稿件的几份报纸。独家专栏作者没别的福利,就是报纸多到看不完。她稿子第一次刊登的时候,那天的报纸卖得空前好,连续加印两次才跟上售卖的程度——哪怕有那么多人骂她,也是骂完了还要看,她当真搞不懂这些人的心理状态,这不是找虐受吗? 为了表彰冬秀,那天《申报》干脆把剩下卖不掉的近百份报纸扎成一摞送到琼斯夫人那里,冬秀自己用不上,取了几份做纪念,剩下的送给琼斯夫人烧火用。这一份就是那几份报纸的其中之一,加上后来第二篇稿件刊登后报社送她报纸中的一份。 冬秀把报纸叠好,在信件中说明自己的情况,包括学习生活等琐事,还有自己的笔名和写作情况,她告诉外公要帮自己保密,要不然读者的信会淹没她的住处,看不惯她的人会用口水给她做个面部清理,这样的结果严重耽误她的学习。 在信中,冬秀交代了她以后去他国学习深造的想法,把自己对母亲复杂的情感也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外公。她在信中说:我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我敬她、爱她,一方面,我又恐惧她属于宗族礼数的那一部分。外公,您虽然也读圣贤书,可您也了解世界的动向,这使您足够睿智平和,而母亲在一些方面很执拗,有时执拗到令我心寒,让我产生想逃离她的念头。但是她毕竟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想对她心有芥蒂,但我希望她做事时能够多考虑一些,至少不要只站在自己和宗族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接她来上海居住,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离开那个村子,她的思想也会慢慢改善,如果您同意我的想法,能否和我的母亲谈一谈?如果她担忧花费的话,您可以告诉她,我现在的稿费完全够她和我在上海过不错的生活,多谢。 冬秀写在信里用得还是文言文,但大致意思如上。写好后,她将信送给邮差。另一封则是照例问候母亲身体和近日情况的。这一封信里她都是交代自己学习的情况,略带说了一下自己写稿的事情,不过她隐瞒了她的笔名和稿费。她母亲藏不住话,一旦说出去,宗族里又该骂她“有伤风化”了。 将信件分别发出,冬秀开始着手写连载故事。这一次她想写一个以婚姻为主导的故事,讲述封建婚姻的利弊。她想到了后世看的美剧《绝望的主妇》、《傲骨贤妻》,但她不想这样写,大清这片土地上,大部分人还是懵懂的、没有思想的,哪怕有一部分诸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觉悟到世道变了,想去做点什么,也只是对封建全盘否定、纸上谈兵罢了。 冬秀之所以考虑写这样一个故事,也是害怕日后“五四”运动影响许多人休弃自己人老珠黄的发妻、改娶年轻美貌的女子。责任都没有,哪来的真爱可言?冬秀的故事就要说明这一点,她在故事里例举了三对夫妇,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各有贫富。但幸福并不因财富和学识而划分,只因性格和情感而丈衡。 这部小说是纯粹的通俗读物,但冬秀依旧沿用了自己对汉语高超的掌握技巧,将戏剧和戏曲的手法融入进作品中,生动再现三对夫妇的婚姻观和日常生活,读起来颇有趣味。 这篇小说名为《将军令》,第一章名为“哭泣的喜烛”,讲述的是第一对夫妇婚后丈夫厌恶逐渐老去的妻子而纳二房的内容。这一章由妻子的视角出发,将心中对丈夫的怨怼和对自己今后生活的恐惧抒发得淋漓尽致。 冬秀写长篇之前先打好大纲,她写作的态度十分严谨,尤其是在大纲的把握上尤为认真。第一章完成后,她连带大纲一起寄给编辑。结果回信迟了一天才连带着刊登她稿件的报纸及一笔不菲的稿费一起送到她的手上。 回信中写:《小脚母亲》看哭了我们整个编辑部,《将军令》也十分有趣,我们期待新的章节,赶紧更新!否则我们哭给你看哦! 冬秀:“……” 这些人怎么变成前世催更的读者了?说好的编辑呢? 信件最后,编辑写道:《上海泰晤士报》转载了你的第一篇作品《黑猫抽大烟》,这是第一篇的稿费,他们现在已经把这篇文章译成了英文,刊登在英国《泰晤士报》上,英国版的稿费下个月随信寄给你。现在,英国有几位初出茅庐的作家通过《泰晤士报》联系上《上海泰晤士报》,想和你成为笔友,他们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附在信纸后,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跟他们联系。 冬秀把信纸翻到背面,编辑用花体字将几位后世享誉世界的作家的名字工整地誊写其上。她内心十分激动,一边极力克制住自己要跳起来的欲望,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等信一写完,她自己忍不住捧着那张写有作家名字的信纸,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抱着信纸狠狠亲了两口。 有什么比结交知己更让人高兴的事呢?没有的! 正在冬秀兴奋地快要唱起歌来的时候,一桩喜事让她的快乐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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