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之外有万顷肥美草原,冬末之季并无人放牧牛羊,但离开燕山不远处搭着十数个华丽宽大的帐篷零星分散错落各处,周围放有不少牛羊,还有许多骑兵巡守。 穿梭来往于各个帐篷的人衣制规整,都是一抹色的蓝襟坎衣,羊皮袄裙,本来大家都规度有方的各司其职,可就在数个时辰前,出其不意的一件事将整个群落搅成一锅粥。 “忽鲁努嬷嬷。”一个身姿高挑,同样穿着蓝衣袄裙的女子疾步走向一顶帐篷,唯一与别人有差的是她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的狐皮围脖,都不及行礼,她随手掀开帘子直闯而入。 宽大的帐子里,发鬓霜白的老妇人正在焦灼的来回踱步,听人呼喊忙回身迎上,语透焦切的问,“阿妩,找到小皇子了吗?” 女子摇了摇头,心下急的发寒,却又不敢面上太露,只怕真的惊着了这位老嬷嬷,“所有人都打发出去找了,陛下派来的骑兵也被悉数调出,在方圆十里内寻找,殿下那么小怕是走不远的,嬷嬷不要急。”她缓声安慰她,让她暂且放宽心。可自己心里明白,这掘地三尺般的搜寻,怎么可能找不到?难道真的能够凭空消失? “陛下如此信赖我们将小皇子的安全托付,我们却把小皇子弄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嬷嬷捶胸顿足的哭出声,急火攻心下,一口气没回上来,险些厥过去。 阿妩眼明手快的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有些事虽然心底万分不愿提及,但又是迫在眉睫的,“若是还找不到小皇子,我们得立刻呈禀陛下才是。” 把皇子弄丢了是杀头大罪,然而她们侍奉小皇子那么些年,情谊不同旁人,她们自然不畏承担责任,也不愿为着私心利欲而瞒天过海,从而错失寻找小皇子的最佳时机。 老嬷嬷哭的喘不上气,心下没了主意,只能点了点头。 此次凤朝备了丰厚贺仪前来,表足诚意。古兰皇帝甚感其意,以九宾之仪迎之,并在宫内落星台置下盛宴,款待南朝来使。 殿上丝竹舞乐响起,席间宾主酬酢。 完颜灏正与坐在下首麒麟案后的裴桓低声叙话,西岭端正神色坐的纹丝不乱的看着殿前舞蹈,突厥民风豪爽,就连那些女子的舞姿都是奔放跳脱的,完全不同于南朝婉丽柔美。 “西岭将军,是朕的宴饮不合你的口味吗?”完颜灏手中转着一只夜光杯,目光含笑看向西岭席前,酒色菜肴一丝未动,席上如此这般正襟危坐也就独她一人。 “怎会。”西岭忙自回神,手中托起玉杯,双手往前一送,礼敬道:“陛下盛宴自然是极好的。”她一口饮尽杯中佳酿,甘琼入喉,清冽冰爽,尤其是封冻后开坛的更是其中极品。 “西岭将军可是女中豪杰。”陪坐在侧的耶律瑢举杯致意,“上苑试马,将军马上飞箭夺花可着实精彩万分。让人佩服。”此次两国议谈十分顺利,耶律瑢心下欢喜,不由多饮了几杯,他一直以为南朝女子柔弱似水凝雪雕般,倒是没想到有女子会骑御弓射都不输男儿,让他刮目相看。 “瑢王爷可算是孤陋寡闻了。”完颜灏不掩揶揄的笑道,“南朝多见巾帼无双。” 耶律瑢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陛下可别笑微臣了。” “北朝也有女将,能力亦不输须眉。”西岭笑的飒爽,她一直很想见见那支闻名北境的蓝羽军,只是不得机会,她们驻守内宫,而皇帝宴饮都在外廷,让她颇为遗憾。 完颜灏不语,只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凤朝女子受礼教约束,确实极少有女子从戎入伍的,那唯有的几个能数上名头的,却都流传了史记,成就了千古红颜神话。 殿外有内侍躬身进殿,从旁绕到完颜灏御座下,低声回禀。 完颜灏听完后大袖一挥,内侍从容退出,他朗声笑道:“才说着,她就来了。” 众人听闻后,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大殿门口,就见一个女子着甲在身,仗剑而入殿中,长发被高高梳起,以一根蓝绸系住,那高挑身材几近八尺,普通男子往她旁边一站都要矮一截,昂然跨步的姿态逼仄之气尽出。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蓝羽军统领善敏。 “末将参加陛下。”她在殿前仗剑跪拜,整个王廷内能佩剑行走的,唯有她一人。 完颜灏抬手赦礼,一旁耶律瑢笑说,“善将军来得可巧,南朝的西岭将军方才还谈及我朝女将巾帼不让须眉,本王心想着这不就是说的善将军么。” 善敏侧身望向殿中唯一的那个女子,抱拳以礼,“西岭将军盛赞,末将亦听闻南朝有女将可领千军万马,让人肃然起敬。” 西岭抱拳回礼,落落疏朗的一笑,眼中不掩钦赏。善敏唇角掀起微弧,露出一丝笑意,伯牙遇子期视为知音,她们虽成不了知己,但也有相见恨晚之觉。 完颜灏招招手让她近前,她侍卫于内宫,此刻前来必然是有要事。 善敏跨上殿前玉阶,在完颜灏案侧驻步附身,神色十分肃重的说了几句话,完颜灏还是闲适从容的样子,只是唇角微不可觉的绷出一丝冷锐的弧度。 月过中宵,华宴散去,耶律瑢代天子送宾客归返,完颜灏步下落星台后,脚步急促的走向内廷,将持着宫灯的内侍远远甩在身后,走过九华门就看见善敏站在阔道中央,显然是等了很久。 “还没找到么?”完颜灏对着迎上前来的善敏劈面问道。 善敏摇了摇头,宫灯照耀下的五官深刻,面色乍青乍白十分的难看,数千人保护着皇子的安全,怎么才四岁多的小孩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况且此次陪伴皇子游猎草原的一个是她亲姑姑,一个是她未来大嫂,若是皇子真出意外,她又该如何自处?她心下着慌,恨不能携了自己的三千娘子军亲自上草原找寻小皇子。 “替朕备马。”完颜灏也不多说,转身就出了九华门,沉声吩咐跟随侍从,“去取朕的猎装。”他边走边解了御寒裘氅,丢给身后宫侍,又脱了华袍玉带,只穿着窄袖中衣走在夜色下的宫苑回廊里,十二月末的北地夜露风寒,那刺骨的冷便是钢浇铁铸的突厥汉子都受不住,而他们的陛下却等不及回宫换上御寒的猎装,片刻不容等待,似恨不能插翅飞往草原。 夜半时分,一纵骑队从朝胜门而出,即便古兰不似凤朝宫禁森严,但也绝无可能在夜间开阖内廷宫门。 耶律瑢刚送了裴桓上车离去,晚上宴饮多喝了几杯,感觉有些熏然,他站在夜风下,冷风从衣襟口灌入,冷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神思也清醒过来,他忙拢紧身上貂裘风氅,将半张脸埋入毛茸茸的衣领子里,他觉得坤桑的冬天可比延津冷多了。 他正准备打道回府,明日再来向完颜灏复命,却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轰隆隆的传来,人数居然还不少。刚关起来的外廷宫门又被缓缓打开,数十人的骑队奔踏而出,直往城外而去。 耶律瑢有些不置信的眨了眨眼睛,咕哝道:“本王这是眼花了?怎么瞧见了陛下的赤卫军?” 三十六骑一色黑甲红氅,盔上羽翎洁白,手中长槊黝亮,这便是名动北朝的赤卫军,只为守护完颜灏而存在。 “王爷没有看错。”伴着他的长史低声说,“当先那人似乎正是陛下。” 耶律瑢原本尚存的一丝醉意,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不禁骇然想到,这是出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能引得完颜灏半夜三更急驰出宫? 完颜灏星夜兼程,本来需要半夜的路程他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寅时末点正是天空将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草原帐落间不少人都提着火把,灼火烈焰驱除了暗夜,将这一片天地照得分外亮堂。 忽鲁努嬷嬷和阿妩姑娘早已经候立在夜风中恭候圣驾而来。 完颜灏领着亲军奔至,快到近前时,他忽的翻身下马,身姿矫健利落,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奴婢有负陛下所托,但请陛下降罪。” 忽鲁努嬷嬷也不多做解释,身子一矮,便在完颜灏身前跪下,一旁搀扶着她的阿妩也一同低头跪地。 完颜灏两步上前将老嬷嬷搀扶起来,虽然心中焦切,但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嬷嬷不必担心,阳阳鬼精的很,不会有事的。” 忽鲁努嬷嬷曾是他母亲纳塔利大妃的家生婢子,从小侍奉他母亲,也算看着他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平常。 老嬷嬷一直视小皇子为自己亲孙般爱护疼惜,此刻小皇子失踪她想必也是急切,他亦不忍再苛责她什么。 忽鲁努嬷嬷果然在听到小皇子的乳名时,又红了眼眶。 完颜灏见她伤心难抑,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就只能看向阿妩,问道:“你将此事择要诉来。” 其实这事儿说来也很简单,此次南朝使者携来丰厚贺仪,还有南朝名驹照夜白和乌云骓,其中有匹小马驹性格温驯,小皇子一看到便十分喜欢,央了皇帝讨来了这个赏赐。 突厥男儿长于马背,很小就要开始学习骑马,小皇子得了爱驹也是兴致勃勃的想要学习骑乘,本来皇帝想要亲自教授皇子骑术,可是两国谈判紧促,时间并不宽裕,皇帝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便选了个可靠的人暂且教皇子骑术。 学习驭马骑术都要在草原里,不得困于禁园内廷,取自由乘风之意,这是突厥古来遗风,就算王室贵族都要遵循。 皇帝特别精挑细算了数千骑兵权作保护,本来布置已经算得上万全,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那日皇子殿下歇了早课后,直道困乏便回营休憩了。”阿妩回忆当时境况,“可午时时分,婢子送午膳去行帐时就突然发现皇子殿下不见了踪迹。”想到当时情境,她还是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大个孩子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她一直没想通。 完颜灏负手静听,目光莫名深沉,数千人的骑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里如众星拱月般护住,便是插翅也难飞出这里,除非谁带了他出去。 “可有谁能随意进出此地,抑或每日定时往来?”完颜灏如是问道。 阿妩微蹙着眉头,回忆想到:“这里牛羊物什都是备足的,除了用水需从外运进。”她似想到了什么,神色惊疑不定,“每日都会有辆水车定时三刻运送干净的泉水而来,然后离开,莫不是?”可细想下又觉得不对,“那人此刻已经回来,正在营中,陛下要传他来一问吗?” “不必。”完颜灏却觉得并无必要,皇族御猎划属的区域,此处地貌他自然清楚的很,临近行帐最近一处淌有清澈洁净之水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目光望向夜色深深的燕山,雄浑高拔的山体在漫天星罗下勾出淡淡轮廓。 “速度整饬齐三千人马,天亮之后,随朕搜燕山,誓要把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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