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算长的路,洳是看到一丛开的繁密的鸾萝花里有一朵红瓣紫茎的花朵十分突兀。 “血白芷还能开在这儿的?”洳是叹为观止,掩映在这么一大片花海中的血白芷也就只有他能找到了吧。 “这花开无定时,也不选址,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见到,只是在山崖底下比较多见罢了。”夜隐幽俯身托住血白芷的花瓣,此时它正在半开半合的状态,“还需等个片刻。” “你来坤桑多久了?”洳是见反正闲着也没事就随意拣了些话来说。 “算上今日恰好十天。”他目光低望着那朵血白芷,随口回道。 而她们到坤桑也正是十天,“你之前说要来坤桑,后来中途有变?”他以前不戴饰物的,不知何时起他的无名指上戴了枚银色戒指,十分古拙朴素,瞧着没什么特别的,抚摸上去才能感觉那些极为细致的纹路。 “是的,我半途折回,之后去了安吉。”一阵风吹过撩起她身后的长发,他伸手为她轻拢发鬓,举止十分自然。 洳是静了片刻,有些讶异,“那时安吉正在打仗吧?” “是。”他点了点头。 “在完颜灏眼皮子底下安吉能守上大半个月已算难能可贵了。”洳是咕哝了一句,左手拈着的那朵鸾萝花被她摇来晃去,后来完颜灏亲自兵压城下,没用了半日就破了安吉,那岂不是……“你见到完颜灏了?”她凝望着他,眼中闪烁好奇。 “是。”他全无掩饰,一言一语皆是真切,“我见到他了,顺便聊了两句。” “哦?你觉得他怎样?”洳是兴致勃勃的问,倒是很好奇完颜灏在他口中的评价为何,跟玉茗传来的情报又有几分吻合。 “他么……”夜隐幽想了想,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说机敏狡猾吧又有些鲁直坦率,要说他心狠手辣吧,安吉城破后上至军将下至平民士卒也没人少根头发,传言中的杀将杀降,也不过是他敲山震虎的手段。战场上无仁者,真说狠辣,他倒真及不上,这么一个人也真叫他难以描述,“若他有心南下,会是个大麻烦,不过……” 洳是听他说辞本来眉头有些蹙起,连被他握住的手都不自觉的扣紧,可听他句末又是一个周转,她不由屏息。纵观史书往上历数百年,就不说古兰王朝鼎盛时,即便东西两分后,那些有雄才远谋的君王哪个不存并吞南朝的念头。她并不觉得完颜灏是个好相与的人,但听他话中意思,似乎另有意外。 “我替他勘过梅花,他将会有外患之忧。”其实为一国皇朝起卦是大事,需得祭过天地,在特定的时辰用特殊卦帧起运,并没有想算就算的道理,所以他的梅花也只能算了个大概,“大约知道祸从西方而来。” “西方?”洳是歪头想了想,“古兰往西就是吠陀跟波斯了。”沿着河西走廊,信息可及的最远距离也就到此为止,再远她也不知道了,如果真的有侵略者从西方来,那完颜灏可以是说时运不济了,内患方歇又迎来外忧,不过这样倒是不怕他志存吞噬南朝之心了,只待皇兄江山一统,便算是真正有了与北朝相抗之力。 “洳是。”她正低头思量,却突然听到他轻声唤她的名,认识他这么些年,从未听他叫过自己的名字,她诧异的抬起头,恍惚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去管这些事。”他望着她,目光柔软,心存几分痴念,“乱世江山,家国纷争,统统付之一哂。” 洳是静然无言的望着他,看到他眼底闪烁的一簇微弱光芒,牵动了心中怅然情怀,她说:“我不能。”父母铸就了她的身躯,却无法救赎她不堪的命格。她能活至如今,及笄之后破格改命,除却夜珩渡化之功,全赖皇兄以命相济。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东西,但心中始终存有执念,便是助兄长江山一统,看他成为一个仁治天下,爱以万民的明主圣君,谁都不能让她放弃目标,即便是他也不能。 他凝望着她,眼中失望神色一闪而逝,终究松开了手。 脚边的血白芷缓缓绽开花瓣,蕊芯里结出一粒浑圆小巧的粉白色果子,只比花生略大一圈,这才是真正能够入药作引,可祛毒治疾的血白果。 夜隐幽小心翼翼的将整朵血白芷连根拔出,洳是忙递上随身携带的玉匣子,血白芷连着白果被装入匣内,原本张开极致的花瓣离开土壤后顿时显出萎色,已无方才所见的娇艳。 “恐怕等不及你送回凤朝了。”夜隐幽将玉匣合上递还给洳是。 “我已经有所准备,等回去后就将它入化成丹。”洳是将匣子收入腰畔锦囊,微笑着望向他诚挚道谢,“这次多亏你了,谢谢。”估摸着以她本事现在还在寻药途中,哪会如此顺利。 “你无需谢我。”他苦笑,语声寥落。 “啦啦啦~~~~~~~”阳阳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身边,将手中捧着的鸾萝花洒向漫漫晴空,粉白的花朵落了两人满头满襟,“哈哈,好好玩。”阳阳拍了拍手,笑着跑开了,身后小白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时不时的跃腾扑身去抓飞舞的蝴蝶。 “这小鬼……”洳是哭笑不得,起身拍下衣襟上的花朵,见他发鬓间落了朵鸾萝,抬手就帮他拂了。 “我去看看周围地势,等会就回去吧。”他转身离开,脚步略显急促。 洳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注视了良久,听到阳阳的欢声笑语在花海中回荡,她低头看着掌心中躺着的一朵鸾萝,半晌过后,她五指一合,鸾萝花被她碾成零碎。 “姐姐,一起来玩呀!”远处,阳阳扯开大嗓门,双手挥舞在空中,笑容烈如朝光。 再抬首时,她的眼中不再有一丝犹豫,她笑着走入花海中,与阳阳玩到一起。 雪霁初晴,阳光融暖照耀上宫檐,时值己未新岁,即将迎来元旦。先皇大行不久,宫内不宜大肆欢庆,但新皇登基,方才建元,也不能没了喜气,太常寺拿不定主意,一早寺卿就入宫请问。 中宫尚未册立,今上御下也只有一妃一昭仪三淑媛四婕妤。皇上朝事繁忙自然无暇顾及这种琐事,是尔太常寺卿便来到承淑宫。 淑妃坐在案首,听着寺卿不厌冗长的将庆宴当日所要用到的器皿用具一一回禀,淑妃身旁女史提笔记录在册以便之后再作添减。 “崇贞门前的宴席还是按照惯例置备。”春宴是大事,外筵官员都是在崇贞门,届时皇上会莅临宴席,君臣同庆新历,此番君恩臣礼也正好让世人瞻仰皇室风采,“内廷宫宴倒是可以从简。”季霖薇将手中厚厚的奏表合起,随手搁置回桌案。 寺卿应命后退出承淑宫,季霖薇似想起什么,侧身询问一旁女史春衣更替的情况,按照宫制每逢入春,宫妃内嫔都要裁剪新衣。 女史忙命人取来几件宫衣,“这是今早尚织局裁剪好送来的新裳,还未来得及给娘娘过目。” 那些个云锦罗裳,俱是精美非凡,季霖薇看着一件缀绣珍珠的杏黄宫装,手指轻抚上锦缎,眼中流露出淡淡怅惘。 先皇喜新色,后妃宫嫔纷着红妆,然而新皇却不喜艳,宫娥侍嫔都穿青素帛裙。 “娘娘容颜绝色,也只有这件珍珠裳才能衬托出娘娘的雍容气派。”女史见她目光流连在珍珠裙上,彷佛是喜欢的,忙奉承道。 于容貌一途来说她向来是极为自负的,莫说后宫粉黛,便是放眼天都也难有人能出其左右。但这又如何,自从册封为妃后,皇上从未临幸过承淑宫。说是心中有恨,可这恨却又显得那么没有道理。皇上不曾来她这里,却也没有驾幸过任何一宫。 “不必了,都收起来吧。”季霖薇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让人将近侍雁清唤了进来。 雁清是从她本家带入宫的,从小侍奉她,自然最懂她的心意。 “娘娘有何吩咐?” 雁清欠身,立定在季霖薇身旁。 “毛球呢?把它给本宫找来。”毛球是一只纯色的波斯猫,前阵子季大将军差人从一个波斯商客手中买来,后托人送入了宫中。 “是。”雁清领命,片刻后就抱回一只毛色雪白致密的波斯猫,那眼睛又大又圆神光澄亮,脸颊曲线柔和圆润,长的十分甜美可爱。 季霖薇很喜欢这只波斯猫,没事就爱逗弄它。 “随本宫去一趟凝桦宫。”季霖薇将波斯猫托在臂弯中,略整了裙摆后走向殿外。 雁清心念回转,只思量了片刻已然琢磨出了季霖薇的意思。 “长公主与皇上兄妹情深,娘娘是该多去凝桦宫走动走动的。” 雁清伴在季霖薇身旁,低声说道。 今上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姊妹,自然异常殊宠,若说凝桦宫内的一声一息都能牵动整个宫闱上下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自先皇设宴那次,她有幸见过长公主一面,此后居然再也未曾见过她。 前些日子母亲入宫,偶然间提及长公主,这才让她惊觉自己居然疏忽了那么久。长公主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她自然该去拜会才是。 踏入凝桦宫的地界,夹道两旁一片幽篁,青碧色幽且沉,让人心头莫名萧索,是她不喜欢的。 还未走近长公主的凰鸣殿,远远就瞧见皇上的几个近前御侍候立在殿前。曾听闻宫人说传皇上近些日子下朝后便会来长公主的寝宫小坐,她本来不怎么相信,现下看来是真的了。 季霖薇在殿外候了半刻,侍丞才从殿内走出,传了她进去。 后妃宫寝里大多点有熏香,便是她自己,也是十分喜欢素檀的,那沉渺的一缕香幽绵好闻。但长公主的居处却无一丝一缕的异香,清澈的空气中只有微弱的一线龙涎香,是皇上身上所携。 “臣妾参见皇上。”她伏身时偷偷抬眼瞧去,看到皇上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面前一张矮桌,上面备置了一副棋子,皇上正双指拈着一枚白子撑在颌下,正巧窗口有一株红梅正吐芬芳,那胭脂玫红色衬的皇上如玉脸颊越发俊美绝伦。 季霖薇羞矜低头,绯红了双颊,竟不敢抬头再看。 “有事吗?”皇上漫不经心的问道,目光凝定在棋盘上,头也不抬。 “臣妾近日得来一只波斯猫,十分乖巧可爱,想着长公主或许会喜欢。”她怀中的波斯猫扇动了一下耳朵,大脑袋往皇上这处张望了下。 皇上见她局促的摸样,也知她的一番心思所念,晒然一笑:“长公主不喜旁人打扰,你们无事便不要再来凝桦宫了。”拈在指尖的白子闲闲敲打桌面。 季霖薇窘迫,听得皇上语中警告意味,忙俯身告罪,怀中的波斯猫也不知遭了什么邪,突然从她怀中蹿出,一跃跳上布置棋子的矮桌,爪子在棋面上一阵乱拨。 季霖薇被现下境况惊得疏于反应,一时僵立当场,也不敢去看皇上,只觉脊背上涌出寒意,掌心却腻了一层的汗。 “这小家伙倒是挺能闹腾。”皇上拎起那猫儿的脖子,它挥舞了下四肢还想挣扎,一绿一蓝的大眼睛瞪着皇上,嘴里喵喵喵的连声叫唤。 皇上瞧着它半晌,忽然笑了,季霖薇瞧着皇上的笑容却有些痴了,皇上鲜少笑,平素里终日沉默,上次见到皇上笑的时候,是在中宫花宴上,皇上对着长公主笑意温柔。她心下有些涩然,原来皇上是会笑的。 皇上反手一托,将那只波斯猫抱入了怀中,它也一反方才乖戾,此刻温顺的窝在皇上怀中,十分舒适的伸了一下腰。皇上修长五指在它白色绒毛上抚过,它舒服的喵喵了几声,大眼睛半眯了起来。 “想不到毛球与皇上颇为投缘。”季霖薇压下心中悸动,宛然笑说,巧妙化去此刻尴尬局面。 “它叫毛球么?”皇上手下施力均匀的抚摸它的背脊,眼中闪出淡淡光彩。 “是的。”季霖薇转眸一笑,看到宫窗大敞着,初春倒寒,这天气依旧很冷,“臣妾将这窗合上吧,皇上要仔细身子。” 皇上却道不必,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北方天空,喃喃低声,“想必北边会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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