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难得安静,屋里只有两个人,青红丝线编制成的竹帘将他们隔开,这竹帘编的细密,除了对方的隐约身形,想看清其他再也无法。 但,即便隔着竹帘,白葳也能感受他的气息,清寒冷峻,压迫感那么明显,甚至能让她想象出,一帘之隔的将军身姿是多么的笔挺,衣着是多么的严谨整齐。 白葳在记忆中搜寻过霍青棠,但并没有印象,许是原主愧疚,深埋起来。她记得霍家人说过,五年前,霍青棠曾孤身一人骑马去往齐国,只为了从小就定下的未婚妻,如此胆大。 这一切让白葳无法开口,不是不知该说什么,而是纵有千万言语,此刻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还是隔了竹帘的,若是除了遮挡,面对面于他,白葳真不知自己会是何等狼狈。 明明昨晚她一夜未眠,准备了无数腹稿来应对他。 寂静无声,而对面的人似是极有耐心,并不开口催促,亦不主动出言。 白葳的心砰砰直跳,以手轻拍胸口,安抚了自己,才道:“许久不见,霍公子。”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有了回音。 “是许久了,”他声音清冷,不见情绪,“阿葳。” 他的声音很好听,冷如寒玉,这一声“阿葳”,让白葳起了身鸡皮疙瘩,也不知他是否刻意。 她未避免扰乱心神,决定直入正题:“公子品质如玉,坚毅如山,对匈奴几番作战,名扬天下,如此威名前途可窥,而我自知形陋,生性胆怯,着实不敢再与公子婚配,还望公子成全。” 他似乎笑了一下:“我非你说的那般好,你又怎知,你在我心中如何?” “临淄一别,已然三年,听到你要入京时我很欢喜,谁知却是空欢喜。” “两年相思未有忘怀,听闻阿葳归来,我便急急赶回,怎知、阿葳,你竟不要我?” 他说的缓慢,语气难辨。 白葳哑然,这位将军与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怎么这么会说情话?显得她无情无义,薄情寡幸。 打好的腹稿全部打乱了,整理一下思绪,她道:“奴蠢笨不堪,得公子厚爱,实在惭愧,然奴经此一劫,与严君分别甚久,尤为想念,又跟随方士山中度日,朝饮晨露暮采秋菊,大彻大悟,恕奴自私,只愿与严君朝夕相伴,尽享天伦。” 竹帘后微默,似是轻叹:“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阿葳的愿望?” 白葳张口欲答,就听他又说: “匈奴若定,我愿与阿葳归于田园之中。” 白葳呆住,怎么就谈成这样了? “不、不是的,”她急了,“我配不上你,真的!比珍珠还真!你与我和离才是绝佳选择。” “阿葳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他语气中极淡的温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我曾长相思,幸汝复来归。听到你归来时,我如是想。” 男人的情话真是最厉害的武器,他还不停。 “自小我就知道我有一个远在齐国的未婚妻,等长大了,我们二人就会成亲。五年前齐地一行,我终于见到了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这便是阿葳。” 白葳招架不住了:“我配不上你,我善妒。” “得阿葳一人,何须再有他人?我可向你保证,绝不纳妾。” 他几乎是见招拆招了,白葳从他的言辞中感到他的势在必行,又气又恐之下,起身绕过竹帘,对着端坐于席的人,张口欲痛诉却戛然止住了声音。 那男子身着黑色直裾跪坐于席,腰背削瘦挺拔,容姿妍美,眉间透着冷肃,一双眼眸也微带寒峭。 少年征战,驰骋漠南,凛冽之气随着心性成长早已定型,仿佛接近他便会被他所伤。 这就是大胤声名远扬的年轻将军,她素未蒙面的夫君,因参军之时便是嫖姚校尉,故人称霍骠姚。 霍青棠没有忽略她眼中的惊艳,她长高了不少,很清瘦,也很柔弱,与五年前的一见有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他见她怔住,便起身。 他很高,身形几乎笼罩了白葳,这么强烈的压迫感下,她终于回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身子贴在竹帘上,眼睛垂下,视线落在案上他未用过的、还盛着水的青色陶瓷杯上。 “你——”她竟说不出话。 霍青棠定住脚步,发现她纤细的手不自在的扣着竹帘的细缝,尽管面上平静。 “阿葳。”他唤了一声,往她靠近了一点。 “别——”白葳方寸大乱,靠向身后的竹帘,却忘了这竹帘虽密,但悬挂于梁,岂能承受重量? 身子落空,手指从清凉的竹帘上划过,抓不住任何可以止住去势的东西,白葳五官紧凑的闭上了眼。 意料中的摔倒出丑都没有来,她只觉腰上一紧,便被捞进一个怀抱中,额头顶上了坚硬的胸膛,独属于男子的清冽气息包围了她。 白葳还有些懵,靠在他怀里大口的呼吸着。 霍青棠垂眸,看到她檀口微启,面上惊魂未定,眼角的那点泪痣使得她大睁着的双眸似含泪水,如泣如诉,惹人怜惜。 五年前见她,未曾注意她眼角下方有这一粒泪痣,如此别致。 规律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响着,白葳回神,就听他开口。 “阿葳,与我偕老,可否?”他音调低缓,带着期待与某种蛊惑。 阴谋!阴谋!定是阴谋! 然,白葳……完败。 临走之际,他说:“你清瘦了许多,不如现在就随我回家调养?” “不了……” “那我让人每日送来补品,你安心调养,等待完礼的那日。”他说罢,跨出了门。 在大厅里的白氏夫妇见他出来,立马站了起来,眼中隐含忐忑。 “贤侄,如何说?”白益问。 霍青棠向他长揖,道:“阿葳已然同意,还请外舅明日到府中,与严君商量迎接阿葳入府的事宜。” “……”白益往紧闭着的大门看了一眼,不确定的问:“真的?” 霍青棠并未因外舅的质疑而不悦,态度仍旧恭敬:“自是真的。” 白益心里复杂,僵硬的点了头:“容我先与小女详谈。” 徐氏则很高兴,到屋里去寻白葳,却见她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徐氏大惊:“怎么了?阿葳。” 白葳死气沉沉的摇头:“无事。” 徐氏百般不解:“你、你就这么不想跟他?” 依徐氏所想,霍青棠现在再强,也不会有郑昇厉害,且女儿若嫁入霍家,白益肯定是要留京任职的,有郑昇和父亲做依靠,又怕什么? 白葳盯着霍青棠用过的那只青色陶瓷杯,心叹,他段数太高,而她根本不是对手,一穿过来就结婚,要她怎么接受? 白益则对她说,客舍周遭有霍青棠的人,让她千万别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指的就是让她别想着跑。 但白葳决定跑,霍青棠此人,定有图谋,她这样的身份嫁过去,肯定会被虐待、被打! 幸好白益告诉她这里有霍青棠的人,她偷拿了徐氏的一些首饰,换上白益的衣服,扮作男子趁徐氏不注意,从后门溜走了。 章台街一路到底便是长安城门,来来往往人流不断,牛车、马车“哒哒”而过,偶尔有几个番邦来客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用僵硬的汉话与商贩交流。 白葳无心注意那些繁华,担心撞到霍家人,低着头快步走着,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脚步加快,只想飞过去。 忽然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闹声和一个男子的训斥声,她望过去,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被一个中年男子拎着后领提在手中。 那男子面相丑陋,右脸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此刻骂骂咧咧的,似乎是因为幼童弄脏了他的衣裳,过往人无数,却没一个去制止。 很快幼童的父母赶来了,那幼童听到父母的呼唤,在男子手里挣扎的更厉害了,哭喊着:“阿翁!阿母!” 那对年轻夫妻紧张的看着孩子,对男子弯腰低声下气道:“小儿不懂事,冲撞了张郎,我在这里给您赔礼了,求张郎饶过小儿。” “呸,我今日新穿的衣裳被你儿弄脏,说几句话就想了事?”名唤张郎的男子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将那哭啼的幼童上下掂了下,吓得众人惊呼。 “啊!”那对夫妻惊叫,看到孩子哭的更甚,连连求饶,幼童父亲急道:“别别、别伤害小儿,张郎说要如何?” 张郎冷瞥着他们,目中闪过狡诈贪婪:“需赔我十两金。” “十两金!”那对夫妻吓了一跳。 大胤的老百姓,平均一年收入最少大概也有两千五百钱,大约四两金,但这不包括开支,而这张郎一张口要的可能是一户人家近五年的存钱。 再者,看这对夫妻的衣着与年龄,并不像是能拿出十两金的样子。 “这、这实在太多了,张郎可否宽容一些?”幼童父亲满脸苦色道。 张郎不耐烦:“说十两金就是十两金,没的话,这小郎就归我了!” 说着双手举着孩童,又将幼童往上抛了抛。 年轻夫妻惊恐的跪下,幼童母亲已然哭了出来:“求张郎放过我儿,是我们不对,您宽容一些,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呐!” “滚滚滚!”张郎踢了少妇一脚。 少妇顾不得疼,和丈夫一块伏在地上哀求:“求您了,求您了!绕过我们吧!” 然而无论他俩怎么求、怎么跪拜,张郎都无动于衷,戏玩着幼童,幼童的嗓子早已哭哑。 白葳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夫妻,心里抽痛,她看了一圈周遭人的反应,均是敢怒不敢言,只怜悯的看着那对夫妻。 看来这个张郎不是头一次,且在这一块早有恶名。 “这个够吗?”她终是看不下去。 张郎正在戏玩着幼童,听到清冷的女声问他,定眼一看,他愣了一下,看她递来的物件是一支镶金玉簪时,二话不说一把夺过,仔细看着玉簪。 白葳趁着他验玉簪时,连忙拉过滑坐在地抽涕的幼童,交给那对夫妻,年轻夫妻抱过孩子轻声安慰。 那张郎确定是真货后,才狐疑着问:“你是谁?” “与你何干?”白葳蹙眉道,“既然收了玉簪,此事就算了了。” 那张郎本欲还想说什么,在白葳脸上兜了一圈,忽的笑了一下,眼中闪过猥琐,道:“算他们走运。” 说完,他把玉簪揣进怀里,往旁边的巷里走去。 “多谢恩人。”幼童父亲走过来,满脸感激。 “不必,我只是举手之劳。”白葳有些尴尬,“恩人”二字她受不起,她要是没钱的话,估计也管不了。 男子惭愧道:“是我无能,才让我儿受欺辱,让女郎破费了,”说到这里,他显得局促,“我、我并无那么多钱,不知该如何感谢恩人。” “不用,小郎平安无事便好。”白葳笑道。 白葳看到那受惊过度的幼童已经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便是睡着了,小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她道,“你们赶快带着孩子回家吧!他今日受了不少惊吓。” “这——”男子犹豫,就这么走了,实在羞愧。 白葳只得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们也尽快回去吧!” 说完就要走,却听温婉的女声道:“此等大恩,我夫妻二人无以为报,这里有一些奴自己做的肉脯,还望恩人收下。” 白葳自不肯收,但碍不过他们,只得收了,又一阵道谢后,他们方才走了。 留下白葳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包肉脯,她盯着这包肉脯,眼中纠结万分。 可怜天下父母心。 瞥了眼近在眼前不足百丈的城门,白葳长叹一声,把肉脯收进包袱里,转身往客舍走去。 然而刚转入一条巷子,就有一男子拦住了她,正是先前离去的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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