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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时节,杜鹃花开正艳,红彤彤烧着山梁子,这山下有处小院,院子里壁角上也插着满满当当鲜红如血的花团。花下坐着一个姑娘,着白底红梅花束腰裙,婀娜身段,娴雅态度,说不完的风姿楚楚,道不尽的柔媚动人。她正在整理线轴,王媒婆殷殷勤勤走过来,拉住姑娘的手:“我哩个乖乖,世上怎么有这样水嫩的人儿。喏,看看,跟水里珊瑚似得,叫人打心眼里喜滋滋的。”    她走街串巷这么久了,标致姑娘没少见,却头次见到美成这样的,哭也好看,笑也好看,连水着眼睛骂人,都有别样风情。她连说话语调都忍不住放轻柔了。“姑娘,这一去,便是人上人了,到时候多提携……”    “哼,哪个要去。你要是稀罕,你自己去。”芸芸转身走人。王媒婆讪讪的收回了手,下狠劲儿瞅着那窈窕身段,仿佛货殖评估货色,直到她人消失在花架子后头“哟,这还害羞呢。”    张氏听到了,忙打圆场:“您老放心,自古婚姻大事,都听父母之命。我再好好哄哄,保准她依了。”    “哎哎,那我先去了,史家可等着我回信呢。”    王媒婆扶扶鬓角的大朵绒花满面春风的走出去。张氏摸摸腰间硬邦邦的金子,心里来回盘算。她不愿落个继母苛待孤女的名号,少不得说上些好话,哄着芸芸松口。主意打定,接下来几天,她打叠起十二分温柔耐性,变着法子劝压。    “大姑娘,要我说,你也别这么不懂事。这是绝好的机会,别人眼红还眼红不来呢。那寿安乡伯府可是江州城头一个大户,据说祖上还是皇亲国戚呢,能嫁进去,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咳咳——咳”张氏头上勒着香红云片抹额穿着袖口起毛的紫呢罗衫子,一边生火,一边絮叨。最近天阴雨湿,柴不好起火,烟气乱窜,呛得人直咳嗽。    “还是我来吧。”芸芸看不下去了。    “别,别,您坐着别动。姑娘是娇客嘛。”她站到门口,跐着门槛,迎风抹了把熏出来的泪,眼角瞟着低头做针线,低眉顺眼的姑娘:“哎,我当初嫁进来,就看出你不同凡响,乃是个拔尖子,早晚出人头地。可瞧瞧,如今真是好玉求善价,凭风上青云啦。”    “善价?呵,你承认你是卖我了?”    张氏面色一恨,随即又掩饰起来,做出笑模样“姑娘话别说的这样难听。如今这世事,你这不当家操心的不知道。你看,咱们家时运不济,自迁出城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你父亲又是个不懂生业的,说是考科举却至今没个消息。一家子全靠我拉扯,偏生天公不作美,一涝涝死了咱家那十几亩水浇地,家里的粥一天比一天薄,过腊八都凑不齐五样八样的。”    “那史家说了,你嫁过去就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三少奶奶,入宗祠的。那府里光小菜钱一顿就十两,顶咱们半年。你嫁进去披金戴银吃鱼翅啃肘子不算,少奶奶的月例一个月都有四两呢。人家说了,为了三少爷身子骨弱,无法做事撑立门户,平日里衣食住用都是捡好的伺候,这娶亲上更不肯委屈了,要挑个水灵灵娇滴滴粉团捏的白玉雕的花美人儿,不论家世不看嫁妆,十里八乡选来选去,才挑中了姑娘你。这泼天的富贵就落在了你头上,姑娘,你大喜呀。”    张氏挥舞着巴掌,比出四个指头。芸芸抬起眸子,清凌凌的目光冰水似得一荡,“大喜,大喜,状元痘出浆子还大喜呢。我也打听了,那史三少爷生来就没下过床,就是一团子会出气的肉。说什么豪门大户,说什么皇亲国戚,谁最难受谁知道,这不是娶亲求媳妇,是要买个精致花哨的摆设给三房充门面的。嫁过去,是守活寡!”芸芸微微冷笑:“只可怜我是个没亲娘的,无人为我做主。”说着,一低头就哭泣起来。    芸芸这一哭,张氏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她是许茂公的续弦,小户填房过来,只听说许家祖上出过大官,徐茂公还是乡绅秀才,县城里头有大屋大宅子,便觉得自己后半生日子可以过得不赖,便是前妻留下了个丫头片子,也不要紧,养几年嫁出去就成。哪知她续弦过来没多久,过年放鞭炮,爆竹引着了草垛子,火势汹涌而来,吞掉半条街,许家没能幸免,呼啦啦烧了个精光,只得搬出城,回庄子上住着,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    张氏早些年受用惯了,一下子搂不住,总做梦想着再发个几百上千两的小财。是以一听闻伯府史家上门提亲,媒人夸耀那海似得富贵山似得钱财,一下子便答应了,哪里管它是火坑油锅。哪知大姑娘许芸芸不是好相与的,闻得消息,赶着上坟,坟头上一顿大哭,就哭亲娘。“没了娘的孩子可怜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风里蓬草水里萍。”又哭自己爹爹“爹爹上京应试,长久不回来,不知你姑娘怎样被人磋磨。”    一副梨花带雨小模样,一副娇莺婉转好嗓子,直哭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哭得张氏红头涨脑被人戳脊梁骨不敢出门。张氏心里虽恨,却不得不咬咬牙服软,看在银子的面上,在姑娘面前低声做小,指望哄着她回心转意。    这边芸芸一落泪,张氏便紧赶着递手帕过去:“姑娘,仔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你是看我是后娘,心里有成见,所以觉得我要害你。但你也不想想,姑娘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嫁人不就是嫁钱嘛。那史三公子是个病秧子没错,那他成日家躺在床上,至少说明他不会滥赌乱嫖啊,重病养身就意味着不会闯祸好酒能守家啊。不比那些四肢健全的混账强些?虽说要人伺候,但毕竟有丫鬟有婆子,也不用您亲自动手。你只管张口吃饭,伸手穿衣,该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只要手里有了钱,男人怎么样,重要吗?”    张氏苦口婆心:“后娘今天啊,也算跟你推心置腹了。你看,女孩子嫁人呢,本就是个冒险。男人嘛,无非两种,一种有出息的,一种没出息的。你爹爹也算是百里挑一的良人了,可他一去不归,音讯全无,这么多年,我不是寡妇也跟寡妇似得活。那孬些的,吃喝嫖赌贪色暴虐,任凭妻妾受屈受冤。所以,后娘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男人不重要,握进手里的钱才是真的。”    “我承认,我是看上了史家的聘礼,可是,你不看我也看你弟弟。他可是你爹亲儿子。你爹当初拍屁股走人了,现在我们娘俩儿活不下去也没人管。我就实话说,家里再没有银子进项,我就把他送人,也算给他活路。我自己再改嫁。权当你爹死了。”    “你……无耻”芸芸气红了眼睛。“荠哥儿可是爹爹唯一的儿子,许家仅有的香火。”    “那,我也没办法。”张氏知道自己戳到了许芸芸痛处,一扭腰,低头吃自己的豆腐花。芸芸气的俏脸发白,一弯腰捂住了脸。“爹爹啊,您老人家怎么也不回来看看……”   ~~  许茂公终究没有回来。芸芸终究还是答应了。    史家闻说准了,大喜,迅速过聘礼。暑气升腾,鸣蝉乱嘶时候,押车的小厮满满站了一院子。张氏看着那一箱箱一盒盒挂红贴喜不自胜,“这珠子是南海的吧,真鲜亮。”“这可是赤金嵌红宝石的头面啊,双簪双钗双步摇,双梳双镯双耳环,还有,哎呦呦,吊着金叶子金花的大项圈。”“还有杭绸蜀锦。姑娘有福,真是有福啊。”    芸芸讽刺般撇了撇嘴:“母亲大人是不是羡慕的很呢?深恨自己没赶上这好机会?”    张氏听她出言不逊,对史家来的婆子撇撇嘴:“瞧瞧我们姑娘这张嘴,跟扎人的刀子似得。”她作势要打巴掌,史家婆子赔笑拦住:“姑娘年纪小,是娇客,还得太太多担待。这许了史家,就是史家的人了。要有不对的地方,嫁了过去,自然有我们史家的家法。别人,可不许动一指头。”    张氏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芸芸听得心烦,撩帘子出门。几个穿衣戴帽的壮丁正在卸货,吆吆喝喝吵吵闹闹。她默不做声出现,一袭单衫,桃红浅浅,恰似春风吹过草地,呼啦啦开了满地的花,又似细雨落进荒原,葱茏万物一片悄然。喧闹众人莫名安静下来,继而仿佛回魂儿,纷纷束手行礼。其中两人抬着一只箱子,不提防一个人先松手,另一个抱不住,那红雕漆的箱子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那押车的管家见状,回手就是一拳头,砸的二人直踉跄:“失了体统,惊了姑娘。拉下去,每人打十板子。”说罢又很客气的问这未过门的芸芸:“您有什么吩咐?”    芸芸站住脚,这个汉子宽肩窄背,身长如松,目光炯炯,火炭似的落在自己脸上,她不由得揪了手绢角,这眼神过于明烈,自己的脸仿佛白蜡做得,要被看得化掉一块。定定神,芸芸抬手,骄矜的伸出一根指头,“你,出来,对,就你。”    那人大约本是客气一下,这下子有点意外,沉默不语,那阳光下纤细洁白嫩葱管似的指头直扎眼睛。    “给我把树上的蝉儿粘干净咯。”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失笑,福了一礼:“谨遵姑娘命令。”这一笑,一动,倒真好比风过青松,健朗疏阔。    芸芸掉头就走。    她在茜纱窗下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出了一脖子汗,心里还依旧闷闷的,呆坐着喝了盏茶解郁,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结果来到院子就看到那人正带着几个小伙计烤知了,旁边还放着沾竿儿和未用完的面筋儿,另外还有黄色的蝉蜕单独放着。芸芸仰头看树,终于发现了耳根清净的缘由。这夏蝉最激灵最猖狂,还真让他收拾干净了。    “你是……”    “一个长工。”那人笑出八颗白牙。    “你很擅长承蜩?”    他低头,收敛神色,一本正经:“一点微不足道的长处。”    “你叫什么?”    “夏明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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