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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存是个瞧不出年纪的人。若说二十出头,那年轻的脸上带着些揣测不透的老成。若说三十朝上,那他的精气神都是不合时间的年轻。    他的脸干干净净,干净的不像个长工。伯府别的管事小厮固然也都齐头整脸,笑容可掬,但却不像他那样。当了下人的,再怎么好看那带笑的神态都渗透谄媚和小心,但夏明存不一样。他的笑在看到芸芸的时候忽然出现,像一只白鸽刷的飞向蓝空。很干净。    于是,芸芸多看了两眼。    夏明存确实不是一般长工。他也没有一直在江州。他上过族学,接受了全面而完整的课业。不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还在京城。师傅说“你不是我教的学生中最聪明的,却是最清醒的。”孩子们不懂,但感觉老师的话不太像夸奖。    当时,他有个大家庭,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姊妹,他在这些争奇斗艳博取关注的兄弟姊妹中默默透明。他读书便读书,写字便写字,扎马步便扎马步,不偷懒不奉承,既不给老师找事儿拿乔,也不给师父额外的孝敬。他说“当学生便认真当学生”。    他父亲生娃太多自己都认不全,偶尔一时兴起,给孩儿们展开庭训,“不知道孝顺的王八羔子,整天吃饱了饭就惹是生非,以后男娃子给我每天跑五里地,女娃子每天绣一朵大月季。耗没了力气自然就安生了。”号令一出人人自危,但迅速的,大家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老爹爱蹴鞠爱双陆爱马球爱垂手,爱的东西太多了,但监督孩子恰不在范围内,他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以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比他的孩子们忘的还快。    就夏明存,持之以恒,锲而不舍,仿佛迷上了奔跑的感觉,绕着护城河,风雨无阻寒暑不断……代价就是他的鞋子坏的尤其快,身条抽的尤其长,他鞋料和衣料的庞大耗用惹怒了公中,自己的娘不得不卖绣当簪来弥补。    别的兄弟姊妹嘲笑他,他只说一句话“当儿子便认真当儿子。”    有一天北风萧萧雪花飘飘夏明存还在跑步,一个过路大爷看见了,招手让他过来。夏明存头上背上冒着腾腾热气,仿佛从锅里捞出来的羔羊。大爷问羔羊:“我注意你有一阵了,两条腿儿哪有四条腿儿快,愿意跟我去兵马司不?”    “喂马?”  “也可以骑骑。”  “骑马打球?”  “也可以打打人。”  “那行。”    他骑马骑的尤其快,后面看是一缕青烟,前面看是一道闪电,惹得其他马也发疯似的撒蹄子狂奔,整个营地猎猎风响云涌地动。他来了以后,群情激奋,马情也激奋,打架斗殴次数翻倍递增,连公马都提前发()情。    某天,他勒紧缰绳身子低伏于马背,一跃三丈,跳过乱流纵横的山涧,迎风而立,逆光回首,风呼呼从脚底划过,红缨和晚霞一起乱飞,群雄瞠目,半晌道:“你疯了?”    他正色道:“骑马便认真骑马。”    他是个独特的人,吃饭睡觉锻炼乃至写字都带着一股莫名的狠劲儿,大家都跟他不太亲近。在这以后也依然不亲近,只是看着他时,眼神里多了点东西,那是一种可以称为敬畏的情感。这种情感在儿子看老子,凡夫看神仙,狼牙看头狼的时候很容易找到……    等到武斗场上他出拳如风,疾如雷霆,挑战他的人一个个被打趴下时,大家对他的成绩,已经不觉得意外了,意外的是他的神情。一般人打着打着会打出火来,双目赤红,须发戟张,甚至怒吼,咆哮,骂娘……他却始终很冷静,眼神冷如雪,肩膀硬似铁,跟吃饭,跑步,骑马,写字的时候没差。拿起钢枪仿佛拿起筷子,放倒对手仿佛夹断面条。    大家不再问了,因为问了他也只会说“打架就认真打架。”    大爷喜欢他。偶尔请他喝酒,笑呵呵的说“脑筋太灵活的人往往都不大老实,你还是头一个呢,让我说不准是太聪明还是真憨直。”    “哪有那么复杂,当骑兵便认真当骑兵嘛。”夏明存同样笑着。他笑起来真好看,安静而柔和。但大家依旧不同他太亲近,因为他的认真,旷日持久的认真,在他周身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这气场构建起一道透明的墙,将他与大众隔离开来。    多年后,夏明存自己想想,还是开蒙的先生一语中的。他的认真来自于他的清醒。他的清醒传承于他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个卑微低贱而认真生活的女子。当歌舞伎便认真当歌舞伎,铁琵琶红牙板背酒令练酒量。后来被买来当妾就认真当妾,婉转承欢于男人身下,小心侍奉于主母面前。主母是个续弦,一味奉迎老爷自保,对她这安分而敬业的妾还算满意,有了娃还可以自己养。她当娘便认真当娘,宵衣旰食无微不至。后来她病了,整个人都变得马马虎虎,夏明存曾渴望会有奇迹发生,但黑白无常执行拘魂儿索命的任务也格外认真……    如果他对自我的清醒认知来自于母亲的耳濡目染,那对世界的清醒认知则来自于弱冠时候凄风苦雨的秋天。他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被绑在刑场上,瓦亮的鬼头刀寒光闪闪。人头翻滚,血液喷涌,腥甜的味道充斥着街巷,连着三场大雨都没冲洗干净。    据说……罪名是谋反。他一点都不认为他那个只会提笼架鸟的爹会有当皇帝这样崇高的理想。但朝廷中有人认为他有……    他没有被杀。大爷把他藏起来,随后远远送走了。他从必死的命运下活下来,深深震撼于大爷的胆大妄为之举匪夷所思之能。    “您不会落个包庇株连?”  “不会。”    夏明存后来发现他大爷毕竟是他大爷。    皇帝杀完后立即悔了,但他不说。帝王是不能错的。仇恨太重,遗孤放近了太危险,就对大爷的行动睁只眼闭只眼。    其实帝王想多了,夏明存对父亲也好,兄弟姐妹也好,认知模糊的很,感情也浅薄的很。前者是一个听着威严但实际形同虚设的符号,后者是一个听着花里胡哨实际上也仅仅花里胡哨的集合。  对他们没有爱憎,对帝王自然就谈不上仇恨。    芸芸走到他跟前,微微昂起头,黄昏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眼神迷离而带着点好奇。近距离看,这是张简单而美丽的脸。出众美丽的事物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于是夏明存牢牢的记住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当长工几年了?”  “两年。”  “两年也敢叫长工?”    夏明存笑了笑。他无法控制自己面部轻松而愉快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娇俏而鲜活的姑娘了。    这长工当的确实不长。家变之后,也不是没人来找过他,但他已经跑过船种过树圈过鱼塘做过豆腐……他生活的挺充实。充实到让那些试图拉他做一番惊天伟业的人感到遗憾和气愤。这个人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御街前,他似乎就没有考虑过报仇雪恨重整家业登上人生巅峰,这种看起来最合理的打开方式。    世人说起壮志难酬志大才疏还会有点遗憾但说到胸无大志便会嘲弄甚至激愤了。夏明存在他们眼里就属于此列,明明一身才干却变着法儿平凡。    夏明存从不解释也不恼怒,他的沉默和我行我素再次成了一道隔绝的墙,与此同时人们终于想起来:唉,我们好像并没有很熟,干嘛要去指手画脚呢。    “难道你不想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切,证明你的强大?”最后来见他的是个小公子,华冠丽服秀色可欺。    “我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何来找回?况且什么是强大呢?”夏明存娴熟的摆弄手里的药草:“不是有了征服天下的本事就叫强大,而是明明能征服天下却还能记起自己想要的是桃花甜酒篱笆。”    能力容易催生欲望,本事越大往往越容易被驱动□□控,小公子很想用“抗住诱惑坚守本心”来修饰的行为,但最终还是气愤的跺了跺脚,怅然离去,临走前恨恨道:“流水老竹你,篱笆女人狗。”    夏明存听了产生两个念头,第一,流水无情老竹无心,骂的还挺好听。第二,他想找个女人。    但想法还没兑现,就大暴雨了。山洪一泄就冲垮了半个村子,他费劲吧啦刨啊刨,刨出一堆形状各异的尸体,于是只好进城订棺材。    “反正还是要埋土里,那挖又出来干啥嘛”  “棺材还是要有的。”  “怕这里变鬼村啊?”  “遇到了,没法不管。”夏明存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当年京城暴尸的一百多家人也有自己这样的闲人管一管吗?    一时没有那么多钱,于是他就当了寻了这个出卖劳动力的差事,出卖的时间还不短。一晃眼,过去了两年。    芸芸细细打量着他,又问:“知了肉好吃吗?”    夏明存原本以为她没有问题了,已预备走人,闻言,便拿了片树叶,把烤的发黄的知了掐头去尾,露出中间暗红的一指肚大小的肉粒呈递给她。芸芸低头看了看,示意他把手抬高。夏明存照做,她探身,低头,粉红的小舌轻轻一勾……    夏明存心里一突,仿佛有只小兔子轻轻跳了一下,一瞬间,重新找回了当初的想法:我想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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