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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株邑。    夏府株林。    秋意渐浓,夏姬一边修剪着参差错落的花丛,一边不时抬头望天,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眼神却泛着一丝冷意,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弯下腰,将其中一支长得最娇艳的花朵剪下来,放到手中细细观赏着。    余光瞥见一个人向她慢慢走近,她抬身启唇,朝来人一笑。    “公主,阿丁回来了。”对方下腰行礼,语气中布满了久违不见的思念。    夏姬扶起他,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    他抬眼看她,从怀里摸出一包折叠成方形之物,一边对她说道:“阿丁不负公主所托,将信亲自交到了公子梦的手上。”    说罢,他将方形之物展开,从里面摸出一笺尺素递给她,“公主,这是公子对您的回信。”    她接过尺素,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马上打开。    “寿梦公子过得可好?”    “公主放心,公子在勾吴一切安好,他嘱咐您不要挂念他,他还特意交代阿丁将这块木简从勾吴带了回来。”说罢,他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块用麻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木简,随着他的动作,麻布脱落到地上,木简上雕刻之物赫然呈现在夏姬的眼前。    木简上所刻画的是一个身段高而修长的少年,一头长发如墨散落在衣上,只稍微用一条丝带把前面的头发束在脑后,全身散发着跟他的父亲一样柔和的气质。    夏姬指尖颤抖的覆在人物上面,透过这张竹简,她仿佛看到少年就站在她的眼前,他长得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眼睛里泛着迷人的色泽;他的剑眉浓密,鼻翼高挺,绝美的唇形,更是无一不在张扬着他的高贵与优雅。    “木简上刻的人便是公子梦,这块画像是由他一笔一划亲自雕刻而成,阿丁听说……他足足刻了三月有余。”    “他长高了一些么?”抚摸着木简上的少年,她垂下眼眸轻语问道,声音如水一般细腻。    阿丁微笑地点点头回应她的问题。    “公子梦比去年又长高了许多,如今瞧着快要长到八尺了。”    听到这,夏姬也启唇露出笑意。    “他可还有与你说过些什么?”    “公子说,他很想念公主,希望在明年生辰之前能与公主见上一回。”    闻言,她侧过身子负手而立,眺望着勾吴的方向,望着天边染红的云彩,薄唇勾起一个浅浅的浮度,双眸幽深却又淌着如水一般的温柔。    她展开尺素,只见上面整齐地书写着一副娟秀的笔迹。    字迹饱满有力,每一个字都像融进了它的主人深刻的感情,句句诉说着对方的思念。    “阿姐卿卿如晤:    阿姐勿念,我在勾吴一切安好。    自勾吴一别,至今已有六载光阴。    时光飞逝,六年的时间说快很快,说慢也很慢。    六年,足够让我褪去当年的稚嫩,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六年里,我跟随太傅学会了骑马、射箭,学会了领兵作战。父王不止一次地夸赞我,说我长得越来越健硕。终有一日,我可以强大到不再寻求阿姐的庇佑,有能力保护阿姐。    这几年趁着空闲的时间,我央着木匠师傅教我刻印之术,只为了有一日,阿姐能见到我长大的模样。    近月来,父王身子越来越弱,只怕熬不到入秋了。    或许当阿姐见信之时,我已继承父王的王位。    阿姐托阿丁带过来的书信,我已逐字逐句拜读了几次。阿姐放心,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遇到危险就会哭鼻子的青涩少年,我已成长能够保护好自己,也请阿姐在那边一切小心。    阿姐信上吩咐的事,我已处理妥当,阿姐不必忧心。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方能再见阿姐一面。    待到诸事抚平,阿姐定要回来勾吴居住。    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阿姐赋予我的,阿姐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完。    只要阿姐应予,阿姐喜欢,弟愿将现今所有的一切奉上。    最后还有一个私心之愿,希望在明年生辰之时,能够再见阿姐一面。    弟留。”    她轻拭眼泪,而后将尺素收起,转眼间面容又换上了一副淡然超脱的神情。    若非眼角的泪还挂着丝丝泪痕,完全看不出她刚才哭过。    冷冰冰的话语伴随着秋风吹入阿丁的耳里:“他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动手?”    他正色道:“两国交战后。”    她低头,盯着木简上的少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阿丁看着她这幅丧着头的模样,眼中略过一抹心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她外表表现得再坚强,再铁石心肠,她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    她的心也柔软,她也识爱,也知道谁对她是真心的好,她不可能在预料到即将会发生的一切后,还能做到无动无衷。    “你说,他会死吗?”    她抬起头,目光灰冷,眼神迟滞,双眼空洞得就像没有灵魂。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冰冷,僵直,看起东西来,仿佛在眺望遥远的地方。    阿丁低下头,只看到她一双素素纤手紧捏着木简边缘,白皙的手背因用力过度,清晰可见其上的青筋。    她很矛盾不安,她的身子在颤抖。    理智上,她想让他死;可情感上,她又害怕他真的死亡。    若没有背上这份复仇的枷锁,她本可以活得恣意潇洒,快乐无比。    可若非复仇心切,她又怎会处心积虑嫁到陈国,甘心嫁给一个年长她二十岁的男人?    战神?    多讽刺的一个称呼。    阿丁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犹豫,可他知道,无论情感上再偏倚,她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曾亲眼目睹,眼前的这个女子,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遭受过多大的折磨,付出过多大的牺牲。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背负着世间诸多骂名,承载着无数流言蜚语。与朝臣结合,与庶兄私通,遇到伤痛便咬着牙掐碎指甲往下咽。    她与狼共舞多年,时刻将自己置身于悬崖之上,每往前走一步,便有粉身碎骨的风险。可再难再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强撑过来了!    然而到如今,他却害怕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随夏姬来到陈国,对夏御叔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为人品性也略有了解。    对上,他忠义守信;对下,他亲和宽厚;对待自己的夫人,更可谓宠溺无度,要什么给什么。    从他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虚伪、自私,为了自身利益出卖自己朋友的人联系到一起。    他不怕错杀,可他害怕他的公主从此失去她的幸福。    想到此,他鼓起勇气,借着胆子在她面前说出了他的看法。    “公主,有些话,阿丁藏在心里很久了,这次若不说出来,就怕将来再没有了机会。公主告诉阿丁,报仇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如果报了仇,反而让自己更加不开心,那么这个仇是否还有必要报下去?况且那事已经过去太久了,事情的真相也逐渐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从阿丁的观察来看,将军实在不像是那种为了自己利益,背信弃义的奸邪小人。阿丁只怕,若将军在当年那场事件中,其实是无辜之人,那……”    “休要为他辩解!”夏姬冷下脸来打断他,眼中柔情不再,声音也沉下来。同时眼里闪烁着狠厉的光芒,指甲深深嵌进血肉里。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认识他几日,就下此断语?他是什么品性之人,没有人比本公主更清楚,用不着你来为他诉说。”    “可是公主……”他还欲再说,夏姬已气得转身离去。    他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抬起手复又放下的动作,知她是在偷偷拭泪。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脆弱,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悲伤。    在那一刹那间,他一切都懂了。    他说的道理,她不是不懂。    他想过的,只怕她在脑海里早已百转千回想过一万次。    他无权质疑她,更无权劝说她,因她心中早已冷静地想好结局。    就算明知这个结局将来会让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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