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日子里富贵人家的家眷也不大走动了,只偶尔使唤小厮各处送些点心花样儿的,整个京城都静了许多。 这日晌午,吕老太太正靠在榻上小憩,叫荷姐儿陪着念念话本子。荷姐儿也上了十岁的年纪,大体几个粗浅的字儿还是认得的,便抱着话本子坐在一旁仔细读着。 这出《怡情阵》写得直白又动人,荷姐儿脸红红的,清脆婉转的嗓音听得吕王氏格外舒坦。 外头有婆子报道:“老太太,那国公府长公主身边的贺姑姑来了,说是要见见您和大姑娘。” 吕王氏未开口,倒是荷姐儿先开了口儿:“没见着我在同外祖念书么,怎地这般没规矩了?叫她外头等着,你们好生上了茶便是,等会子自会查问她。” 吕王氏看外孙女这般心里也是舒坦,也就默许了。这人不过一个使唤奴婢,三番四次给自家脸色看,她心里甚是腻烦。 荷姐儿见状笑道:“不过一个下人,不若让外孙女儿替您打发了罢。” 吕老太太看她一眼,道:“她再是下人,也不是你能打发的,你侍候我也累了,下去吃些茶点歇着罢。”到底年纪小,又是个女娃,这点子道理也不懂。 荷姐儿面上有些辣,抿了抿唇也就退了。 贺姑姑跟着进院子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外头没了太阳光更是冻人,即使是穿着羊羔绒的袄子,手里还捧着个暖炉,却仍受不住寒风绵密,满脸具是寒霜。屏风后大姐儿正由云钗侍奉吃着牛乳,不多不少一小碗,因着甜口,又算是油性的东西,怕姐儿喝多了腹胀,金珠儿还特意叫厨房打了个蛋进去,叫大姐儿拿着小银勺子吃着过过腻味。 看着贺姑姑屈膝行完礼儿又道了万福,大姐儿只眨眨眼看着她,张开手要抱抱。贺姑姑在娘亲去世后没少代长公主看她和哥哥,送布料吃食都是贺姑姑亲送的,因此也不面生。贺姑姑抱了大姐儿掂了掂,看着也没瘦,面色也红润,这半月姐儿想必是被金珠服侍得不错。又放下大姐儿,怕颠着她。 一旁的云钗也是服侍老太太的人,自然明白贺姑姑是谁。便忙道:“金珠儿说是去耳房备些茶水招待嬷嬷呢,嬷嬷且坐着,姐儿有我呢。”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唐突好意,贺姑姑拿眼一扫云钗,这丫鬟一身鹅黄绢裙又是一身半旧的刻金丝妆花驼色琵琶袄子,头上又带着根金翠玉步摇,不说旁的这袄子看纹路色泽也不是她一个小丫头穿戴的,想想也知约莫是那吕王氏赏的。 贺姑姑也不多言,只当没听见,细细问着姐儿半月来吃食怎地,睡得香不香,进得好不好。大姐儿只懵懵懂懂地一声儿一声儿地应着。云钗看没人搭理,不由讪讪的。 一边金珠儿也带着二等大丫鬟打扮的银宝,端着茶具和吃食掀了链子进来。她心里明白这贺姑姑一向爱这苦口的茶,道是爱反上来的满口甜津,舌上满是甘甜味道,便叫沏了武夷茶。又拿了小得似胡桃一般的紫砂茶杯,倒了茶小心奉上。大姐儿也伸手够茶,叫金珠哄着喝了蜜糖水,生怕姐儿年纪小小喝不得重口的。 吃了茶点贺姑姑便叫着金珠一旁去讲话,银宝和玉钗服侍着姐儿梳洗,擦面。 到了外面,贺姑姑便沉了脸色,道:“那老太太叫姐儿几时起便几时起?我看着姐儿精神头都不大好的,得亏吃用一向精细,我们姐儿这般金贵怎么能受磋磨?再者上月送来的衣裳首饰,那老太太又拿了多少去?你且说来,我也好同长公主说道。” 她今日见着这老太太,说话仍旧是不着四六的,问着大姐儿身体、吃食上的事体,竟然一个也答不出,又是偏疼那外孙女儿的,怎么想着她们姐儿过得也不舒坦。 金珠儿不敢推脱,只细细报来:“送来的十匹料子,老太太拿走了三匹黛色苏绣掐金丝蝠纹、石青撒花金银绞丝、鹅黄绣百蝶的听前头管事儿苏妈妈说仿佛是送给吕家那位苏州来的表小姐。另一月送来的百两银子,姐儿这边只拿到二十两,老太太只道和老爷说好的,姐儿吃喝都她打点,故留了八十两。瑞哥儿那边只扣下几匹布料,银钱都是老爷照管,老太太插不进手便罢了。” 贺姑姑叹息一声儿,只道金珠做的不错,又进去看姐儿换洗完,便道了声告辞。金珠的难处她多少知道,也不十分赞同她和吕家老太太顶着来,毕竟一进一出的过招吃亏的还是姐儿,也没得养大了丫鬟的心。只如今不同,长公主看着姐儿在这里过得不甚好,六岁大的姐儿了,国公府的几个小姐一早儿便开始读书习字,得亏金珠儿盯得紧没拉下太多,不然若是往后定亲听着姐儿《女则》《女训》《论语》都没读,哪里说得上甚个好人家,显贵人家讨来的儿媳妇多少肚子里也该有点文墨才是正经。 不过方才同姐儿说话,她张口不离外祖母外祖母的,长公主的心也该定了。 第二日长公主亲临吕府时已是正午,因着吕府人丁向来稀薄,故除了瑞哥儿还在学堂,吕老爷便像吃宴一般招待长公主,这样一来既显得隆重了又能谈论些别个松快一下。哪知吕老太太一听便连忙叫吕家的表姑娘一同来吃宴,说是都是一家子,一起同吃也热闹些。这表姑娘姓朱,乃是吕老爷姐姐吕氏所生长女,只比大姐儿长了四岁,因着吕氏身体不好又怀了孩子,便托付弟弟母亲教养,谁知这一教养就是四年。 银宝抱着大姐儿到了花厅里,大姐儿一看长公主眼眶就是一热,鼻子也酸酸的。算起来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她见着这外祖母不超过十指之数的,但自己日常吃穿用度又是体面梯己,哪一样不是长公主的心血?母亲去世那年长公主只来了一次,她再是高贵也变成了八十老妪的样子,头发愁得半白,只抱着英年早逝的独女痛苦一整天,一病不起一整年。可即使这样,便是在病床头上也不忘一日日安排着她和瑞哥儿的穿戴,隔着半月也叫贺姑姑打探一番才安心。大姐儿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对长公主张开手要抱抱,愣是长公主看上去再高贵威严也心里一软一酸,看着外孙女肖似女儿的小脸,眼眶一红,伸手抱了个敦实。大姐儿趴在长公主肩头流下一串泪来。 长公主四十许人,看着精神却像是五十多,头发已经半白了,花白的发间只插了一根累丝嵌宝石凤凰展翅金步摇,身上穿了间元缎绣暗纹亭台花鸟云纹缎裳,又披了件厚锦镶银鼠皮披风,显得华贵而端庄,席间除了同大姐儿夹菜时有些笑意,对着吕王氏吕仲之两个也不见笑容。 今儿个为着长公主一人吃宴,吕仲之也颇费了好几分心思的,各项用度都是极高的,便是前菜也是足足有八道,又是让鸭、粉鸡、还特特请了望岳楼的大厨做了道消骨鱼,以山琵琶和樱桃的果仁捣成粉末,薄薄覆盖于时鲜的嫩鱼鱼腹内外,再蒸熟,自有一股子鲜香气味,鱼肉晶莹入口即化且没有鱼刺儿,不怕大姐儿给鱼刺卡主了喉咙。长公主因着大姐儿吃得香甜,周身气场也不由柔缓了些,贺姑姑会意,一旁伺候着给大姐儿多夹了三筷子。 甜点为着不出错,吕仲之仍旧将差事托给了敏阳郡主秦氏从前带来的厨子,想必做出来的菜色公主也是喜欢的。一道蛎黄羹长公主比着之前的菜还多用了两勺子,虽也没用完,但是看得出有所偏爱,想必是有些满意的,吕仲之心里不由一松,又叫厨房把接下来的甜点一道上了,怕公主吃得不尽兴。 点心一道一道上着也有十几道,其中一道雪花糕上来时吕仲之看了看婢子服侍着细嚼慢咽的小女儿,柔声道:“阿萌,这可是你爱的雪花糕子,便是多吃些爹爹也不说你。” 阿萌是大姐儿的小名,因着敏阳郡主名讳里有个萌字,当初因着娘胎里带出来的三灾五病,长公主只一个女儿,便是手里捧着也怕摔了,起的便是“春泉滴空崖,萌草拆阴地。”,一副欣欣向荣又生机勃勃之意,秦氏过身后,为了怀念亡妻,吕仲之便给大姐儿起了这样一个小名。 雪花糕自来是大姐儿爱食的,虽则不如软香糕、暗香粥之类的精细,但做的敦实,拿起来也不怕污了衣裳,吃起来格外软糯香甜,细细熬制的芝麻馅伴着捣烂了的甜糯米,吃起来格外有滋味,也不腻口。只大姐儿吃了两块长公主也不许她多进了,三五岁的小女娃最忌多食糯米,积食了可怎生是好。 吕仲之看着大姐儿只顾着专心吃食,小小的人儿只端静坐着,待他无多少亲近之意,心下不由一酸。妻子亡故后他因着朝中公事忙,也不太管着大姐儿,十日里有一日能教着她学几个字儿已是不错,便是不亲近自己也是孩童天性,不由黯然叹气。 用完宴,又漱了口,又叫摆上各色瓜果来。吕王氏便牵着一旁朱家的荷姐儿来拜一拜长公主,荷姐儿虽则只有十岁出头,见多了世面也知道长公主要送见面礼的,便满脸讨喜的笑。她想起几个官家老夫人皆是身上褪下几个玉镯子,金钗子的,便希翼地看着长公主通身气派。 谁知长公主也不多言,只笑了笑叫贺姑姑拿了两个红封出来给了她。荷姐儿瘪了瘪嘴不乐,当下便要哭起来,贺姑姑只笑着浑不在意一般,示意奶妈子带了她下去。 望着长公主的颜色,贺姑姑便知公主心里不快呢,这吕家姑奶奶的女儿竟然穿着长公主给大姐儿挑的料子,别的也罢了,便是那碧霞云纹秀桃花的苏绣料子,便是长公主手头几百间织烟阁也不过产了十几匹。 本是给大姐儿做衣裳的,哪知竟在这表姑娘身上穿着,长公主不好因着一匹料子动甚干戈,可这吕老太太此举忒令人心寒了些,自家亲孙女儿不紧着,却紧着那外孙女儿。且不说吕家那姑奶奶什么身份,她生的姑娘又怎比得上大姐儿金贵,胆敢在长公主头上动土? 一旁银宝抱着的大姐儿心里却是最明白不过,她这姨妈一家子,出身低不说,心却比天高。上一世薛氏嫁进来和姨妈两个里里外外说合了不知多少遍,打着把荷姐儿许配给瑞哥儿的注意呢。看吕老太太的样子也知道,她是极疼这外孙女儿的,要不是长公主极力反对,吕仲之也觉得这荷姐儿与瑞哥儿不相配,说不定也就成了事儿。 长公主看着吕家老太太的样儿,又想着自家阿萌也不知这两年受了这老太多少磋磨,以后大了不准儿养成甚个样子,瑞哥儿好歹也离得远些,可这大姐儿实在可人疼呢。 她不舍得自家外孙女儿日日受个乡野村妇的磋磨,心下多有些瞧不起个中腌臜,便抿了口茶,微微笑道:“本宫看着,阿萌还是本宫自家养着才心安。” 这话一出口,头一个变色的便是吕家老太太,吕仲之只无力地苦笑一声儿。这长公主还是长公主,皇帝嫡亲的胞妹,若是真个硬起来谁也不敢说她的不是,看着说得轻声细语的,这话儿却比刀子尖还硬些、刺些,直教他的心也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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