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聂圆圆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教室,方才围在一堆窃窃私语的同学见了她,纷纷四散开。有几个好奇心格外强烈的,忍不住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她抬头看了看课表,第一节是语文——还好,是班主任的课。 正是这个通常没有什么表情,却时常能注意到自己细微情绪变化的女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向她伸出援手,才让她在风言风语里留下方寸之地。 上课铃响起,裴央准时地推门进来,但这次她手中并不如往常般拢着厚厚教案,只是叫过语文课代表发下不计成绩的小测试卷,然后向聂圆圆招手。 聂圆圆会意,可略推开课桌的动作引来前座女生愤愤地向后一仰,她面无怒色,扶住险些散落一地的书堆,低着头向裴央走去。裴央轻抚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出去。 阳光错落,这是秋季日头正烈的时候,她却忽而觉得脚底生寒。 门外,她看到那天的便衣警察斜倚在草绿色的护栏边,正远远望向荒芜围墙的方向,听见脚步声,扭头向自己看来。 她僵在原地。 魏延的问话从来开门见山,但这次裴央千叮咛万嘱咐地恳求他照顾聂圆圆的感受,他才换上便服,乃至略微委婉了话音,只是问她:“十年前你父亲的案子,还记得吗?” 聂圆圆盯着脚尖,摇头。 “我太小了,”她嗫嚅,“只知道妈妈被杀了,很恐怖。”说不上是完全不配合的态度,但她眼神躲闪,局促不安地玩着手指,全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些欲盖弥彰的痕迹。 魏延瞥了女孩一眼,从怀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文稿,递到她面前,“这是你十年前的证词。” 她胡乱地翻了几页,讪笑一声,“是吗?我记不太清了,突然把它找给我做什么?我爸爸他——” 又一份文件摆在眼前,男人音色冷淡,“上周抓到了一个犯人,他供认自己杀死你母亲,并且你目击了他逃走的过程。但这个关键线索,你在证词中一字不提。你可以自己对比一下细节。” 聂圆圆接过文件的手突然发起抖。 教室内探头探脑来窥探究竟的人不知魏延的身份,被恰好出门的裴央难得发怒而吓了回去,她让临窗的同学将窗帘放下,随即走到聂圆圆身边。 她想责怪魏延毫不掩饰的情绪,他对于聂圆圆的冷淡几近呼之欲出,她甚至想要对他投入太多个人感情的举动抗议,可是她不能否认,自己心中也同样矛盾。 ——父母深恩,人伦亲情,不知内因的人总难以避免疑惑不解。 若如魏延行色彰彰,就更不会隐藏。 魏延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那时候太小了,”聂圆圆哽咽,抓着年纪不放,“什么也记不清了,那时候太害怕,或许没有注意,能抓到犯人是好事,我也很开心……” “你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我们要的是真实的证词——” “魏警官!”裴央忍不住出声,引来他颇疑惑的一个挑眉,她沉了沉气,竭尽努力地平稳话音,“我知道你不喜欢任何隐瞒,但是你现在的举动跟逼供有什么区别?你相信老邱,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她一顿,硬生生避开心里的不安,“至少也应该给圆圆回忆的时间。” “老师,你很有耐心。”魏延却似有所指,“你之所以这么耐心,是因为你站在聂同学的角度,无限度地体谅她的难堪。……但是我是一个警察,五岁的时候,可以说无知,或者有别的理由,但她已经十五岁,我希望她可以想清楚,不要弄出做伪证这样愚蠢的举动。” 他双手抱在胸前,平静地垂眼,看着眼泪大颗大颗从聂圆圆通红的眼眶中涌出。 魏延抿唇,不再言语。 事实上,在那层叠的文件中,还有一份口供他没有拿出来。 三天前,聂勇重新复述案情,痛哭流涕地表示是自己杀害了妻子,并因此犯病。 他想给他活结,聂勇却亲手把自己绑死。 一如面前的聂圆圆。 裴央让聂圆圆到办公室平复情绪,自己将魏延送到校门口。他们依然互不沟通,但走开几步远,车上的魏延忽然叫住她:“班主任老师。” 她停住脚步。 呆呆站着的女老师身形清瘦,藕粉色的薄毛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蓄到腰间的黑色长发用浅色发带散散绑住,几缕不听话的鬓发卷曲着被风吹动。 “没记错的话,我不太习惯自我介绍,也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不过算了,偶然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之后应该还有几次要麻烦你。” 他没有明说,但已是他试探的上限。她张了张嘴,自己的名字却像梗在喉口。 想要告诉,又怕忘记。 他察觉自己的自讨没趣,摁下升窗的按钮,打算倒车离开,可升到一半,忽然有白净纤细的手指半途伸出,冷静如魏延,也被吓了一跳,急忙降下车窗。 “裴央。” “嗯?”咕哝的乡音,像极了“呸呀”。他略带些疑惑地看向她。 她的额角溢出汗水,双手随着车窗的下降而紧紧攥住窗沿,太过用力,以至于青筋毕露。 “我叫裴央。非衣裴,夜未央。” 魏延复述了一遍,吐字清晰,没有半分回忆。 “辛苦了,裴老师,希望你可以跟聂圆圆好好沟通。这件事可大可小,她只需要说出真相就可以了——刚才我的态度也许吓到你了,抱歉。”他的关注点仅仅只是有了一个赋予面前老师的前缀。 裴央笑笑,手指失了力,缓缓垂落两侧。 那是她从十六岁开始练习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她曾经幻想过魏延的反应,沉默掠过自然也是其中一种,可是真正面对时,她依然失落得无地自处。 秋风钻进衣领,她突然发冷,颔首向魏延告别。 “裴这个姓很稀奇,”他却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如果裴老师发音再标准一些,会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 那天聂圆圆请假回家,她的姑姑闻讯赶来,穿着朴素、面带羞惭的妇女连声向裴央道歉,将人领了回去。从她的表现上看,似乎聂圆圆并没有把最近频繁遭遇警察的事情讲给她听,只是担心聂圆圆学习压力太大,嘟囔着要回去给她熬汤。 裴央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细节,只能就此作罢。 下班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女人声音殷切,背景音是热闹的喧哗,裴央几乎能想象她侧身夹着手机、手中摸牌摩挲的模样。 “苗苗,今个儿你叔生日,回来吃顿饭吧?”她扯着嗓子叫起裴央的小名,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嘈杂淹没。那头不时有牌友催促她出牌,她一边笑着打趣,一边向女儿确认,“有时间吗?不是妈妈说,这学校打你小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压力大,初中部也好不到哪里去,妈妈心疼你哦,要是还让你加班,不如辞了算了……诶诶,别动,我碰!” 裴央一贯工作效率奇高,这时已经提起包准备回自己的小出租屋,但她依然推拒忙碌,避之不及。母亲笑着打趣:“别那么急着往外推!苗苗,今天你哥也会来,你说这么久没见,总该……喂?喂?” 她这次挂的果断,丝毫不给对面反应的时间。 可下一秒手臂像是突然生理性地发麻,她不得不强行撑在桌面缓解,那略略颤抖的、下意识地恐惧,就是“哥”这个字的副作用。 她想起第一次和谢蘅见面时的场景。 那天很冷,她裹着自己唯一一件、也是最心爱的桃红小袄,握紧妈妈冻得通红的手,她们跨越南北,坐整整十三个小时的火车。下车时,风雪漫天,有人举着写好母亲叶玫姓名的纸牌将她们接走。 后来想想,彼时谢家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巨富,但在那个一切尚感新奇的年代,她对复式三层小楼、对家中的保姆司机,甚至对客厅悬挂的水晶灯,都是敬畏的。 唯一让她想要接近的,是站在楼梯上那个戴着金丝镜框的男孩,她从没见过那样冰雕玉琢般可爱的人,恍惚间移不开视线。 那便是谢蘅。 童星出身,养活这个本该贫困的单亲家庭,然后迎接父亲的老同学、他的新“妈妈”,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拖油瓶妹妹。 母亲推她上前打招呼,她怯生生地叫“哥哥”。谢蘅笑了。 既不回应,也不拒绝,只是拥抱她。 她以为自己就此有了一个好看的、独一无二的“哥哥”。 但是在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明白,“哥哥”这两个字带给她的并非亲情,而是根本无法控制的议论和审视,以及无法杜绝的一句—— “看那个女的。她妈妈是谢蘅的继母,听说啊……听说是做“二奶”出头的呢。” 她也曾试图求助那个好看到不像身处人世间的哥哥,在他闲暇时在家落脚的片刻,低声恳求他为自己解释谣言,那时她噙着眼泪,手里端着泡好的牛奶,哭得哽咽。 谢蘅静静地看着她哭,末了伸手将冷了的牛奶倒进房间里侧卫生间的洗脸池里。 他的声音也好听极了。 “既然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要学会忍受风言风语。” “何况,妹妹啊,你要我解释什么?——告诉他们,“我的继母没有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在网络上用温柔至极的言语哄骗我父亲娶她,我的继母和我父亲真心相爱”?我已经让步够多了,裴央。”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母亲过去奇怪的举动。 眼泪还挂在脸上,啜泣声却戛然而止。 可哪怕那并不是她最终对他绝望的时候,哪怕她后来理解了谢蘅对生母无能为力的心酸,但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自己无言而为此竭力忍住哭泣的样子。 谢蘅善良,从不碾碎她最后一点流泪的自尊; 谢蘅也残忍,因为无论谁在他面前挣扎,他都只是笑笑,温柔地将一切略过。 她低头,摁着被突来的晚风吹乱的额发,等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途径那个开了十余年还生意红火的“爱绿咖啡馆”,这天格外的人满为患。一辆公交车停下,许多小姑娘背着□□/短炮争先奔赴咖啡馆—— “谢蘅!”她听见女孩难掩激动而夸张的念出这个名字,“快快快!里头已经坐不下了!我们在门口蹲!” 裴央自然知道谢蘅回到爱绿的缘由,那些年谢蘅和徐真真在爱绿的“秘密基地”,自己就是第一个撞破的人。 那个温柔的哥哥原来并不是幻想,只是不对自己展露那副面孔罢了。 她投币,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 手机屏幕却忽而亮起,显示:已拦截1条短信。 = 她没有去看,昔日备注“XH”的号码也只发来四个字。 ——“我回来了。” 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淹没在信满为患的黑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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