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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裴央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    她迷蒙中摸索着接听电话,那头是女人啜泣的哭声,“裴老师,我们在医院,圆圆她吃了安眠药,她……”    裴央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下意识地看了床头闹钟,凌晨三点。    “我马上过来。”她说。    赶到中心医院是三点半,她问到抢救室的方向,看见门口座椅上双手捂脸恸哭的女人。据她所知,聂姑姑早已离婚,膝下并无子女,一直将聂圆圆当作亲生女儿般宠爱,发生这样的事,对家长而言,终归是个天塌似的打击。    她不住地问裴央,“圆圆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突然想不开?是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不喜欢她、欺负她?”    裴央沉吟片刻,将聂勇的事情告知。聂家姑姑愣了一下,挤出三分无措的笑,继而别过脸去,只是落泪。    她本想细问聂圆圆的情况,但见此情状,只能全咽回肚中,只是轻拍着女人的背安抚她。    凌晨四点半,聂圆圆脱离生命危险,仍然处在昏迷状态,护士们将她推出抢救室时,聂姑姑扑在她身前哭天抢地。    “钱不是问题,医生,你一定要好好治我们圆圆,求求你了。”    裴央静静站在一旁,倏尔定了心,明白过来自己感到奇怪的原因:作为聂勇的妹妹,对聂勇的无辜,究竟应当开心,还是避讳?如果对聂勇不亲,又怎么会这样疼爱他的女儿,如果对聂勇感情颇深,为什么对他可能无辜、侄女可能作伪证的事这样冷淡?    她托词上洗手间,在拐角处拨通了魏延早前留下的电话。    他说话时有鼻音,显然已经入睡,但语气一如往常,只是尾音拉出慵懒的长调,“裴老师,找我什么事?——聂圆圆的事?”    裴央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在中央医院,聂圆圆刚刚脱离危险,你如果有时间,过来看看吧。”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随即他说一声“谢了”,电话挂断。    裴央并没有等到他来,而是先一步赶回学校,今天轮到她的语文早读,她一贯是要守在教室的。    六点五十,她走进办公室,打算先把校门口随手买的早餐吃完。    同事蒋采薇正兴高采烈地哼着歌,见她进来,转着椅子扭到她身边,撞了撞她肩膀:“好事,去不去?”裴央正翻着教案,随意应了一声,让她先说。    “哟哟哟,瞧瞧你,天天都这脸色,也不知道学生们为啥喜欢你——”蒋采薇打趣她,“不跟你瞎绕圈子,我表姐是风雪影视的编剧你知道吧?今年谢蘅的新戏就是她写的,叫什么“造神”,新科幻嘛,今天下午发布会,有课不?没课跟我一起去呗,我这两张邀请函。”    裴央瞥了一眼,上头印着的都是当红面孔,谢蘅居中,依然好看地难以挑剔。    她还没回答,蒋采薇先凑上去看了课表,“嗨呀,今天你就上午两节,下午班会课让孩子们自习得了,咱们今天躲回懒……”    裴央当然想拒绝,她的脑子甚至在短短十秒内提供给她十几条理由,可是面对蒋采薇真诚热切的脸,她说不出口。    如果说少年时多年的孤立和漠视给她留下了什么,那毫无疑问就是:她学会分辨真实的善良,畏惧也向往每一个温柔的人。    裴央无奈,叹了声气,说好。    =  蒋采薇的英语课被她调到上午,但即使如此,两人也几乎是踩着点溜进发布会的。    倒数第二排靠走道,伸长脖子勉强能看见主持人的脸。但加上周遭大堆□□短炮喧哗不休,四舍五入,两人等于又聋又瞎。    但蒋采薇依然兴奋,在谢蘅出场时,与众人一起爆发出热烈的尖叫。    裴央对这样的疯狂相当熟悉,打从谢蘅第一天走进临华,这种围观、惊叹、雀跃,就从来没有断过。    她并不打算凑出头去,但光是听那带笑的应答,她便能够自如地在脑海中拓印出谢蘅的言笑晏晏。    “这次在《造神》中饰演天才少年卡罗尔,和乔伊饰演的织雪有很多的对手戏,有碰撞出什么火花吗?”一听就是八卦记者的提问。    “乔伊饰演的角色,是卡罗尔的妹妹,虽然很多都出现在回忆里,但是这次乔伊的表现非常好,跟她合作非常惊喜。”谢蘅也回答得很官方,随即笑道,“碰撞的火花当然有,机甲大赛上短兵相接,不止火花,还滋滋冒烟。”    场内笑声一片。    “这部戏据说主打亲情友情,那么谢蘅觉得和织雪演绎的亲情是否令人触动呢?有没有什么演戏的诀窍分享给大家?”    谢蘅沉默了半晌。    “亲情当然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感动人的,看着织雪,时常会想起自己的妹妹。”    “但我妹妹刚出生就夭折了。所以抱着这样的遗憾,演戏的过程里倾注了很多真实的感情,再加上剧组真的非常用心指导,气氛很和谐,所以这次的戏应该能够让大家感动吧——我和大家都期待看到成片的效果。”    他话语间带着叹息,尾音里却是三分笑意。  一众少女为之倾倒,蒋采薇拉住裴央的衣袖,就差抹着眼泪来表达自己对谢蘅的同情。    裴央微笑,拍拍她的肩膀。    ——我的妹妹刚出生就已经夭折了。    谢蘅没有说假话。在叶玫嫁进谢家之前,他的生母就是因为小女儿早夭而抑郁,一病不起,最终自杀,在重症监护室身亡。    她早早就从母亲口中听说过这个故事,最初还曾经幻想,自己可以弥补谢蘅的遗憾。    但谢蘅温柔面孔下所有明晃晃的拒绝,都无一不在告诉她,在他心里,不管年少的自己有多少天真的理由,都只是哗众取宠,贻笑大方。    所以她这只笨鸟,才能在最后学着聪明一回,及时止损,远远避开。    她陪着蒋采薇一直坐到最后离场,可蒋采薇忽然拉着她推开椅子,面向过道,她还没来得及问做什么,忽然注意到过道两侧齐刷刷站满了人,中间仅仅空出两三人穿行的位置。    蒋采薇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位置虽然靠后,可是想不到吧!福利在最后。我表姐跟我说最后出品方考虑到谢蘅的人气,给他安排了个类似拍手会的环节,粉丝们才都疯了,邀请函炒出近万的高价。看看咱们这位置,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谢蘅已经走到中间,步子很快。    他虽然微笑,可是裴央可以看出那份温和下面满满的不配合和愠怒。    ——谢蘅不喜欢和任何不熟悉的人有身体接触,特别是被迫这样做的时候。    譬如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拥抱。后来想起,才发现他那露出睡衣外的一截手臂冒出的鸡皮疙瘩,原来是因为对自己从不遮掩的介怀。    于是裴央低下头,被挤得无法退后,但她不伸手。    近了。    他在和蒋采薇握手。    脚步声一顿,她的头埋得更低,谢蘅没有过多停留,却放慢步伐。    她以为压抑马上就要过去,略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忽而响起铃声,慌乱翻找之间,  手中的邀请函也跟着飘落在地。    飞速地摁下静音,是魏延的电话。    惊恐像是忽然被缓解。    她正要接起,准备在拥挤的人群中钻身出去,尚未来得及扭头,眼前却忽而递来红底的邀请函,谢蘅的脸居中,带笑。    “邀请函掉了。”    她的身体一僵,抬头,谢蘅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礼貌性地交接。    蒋采薇撞了撞她肩膀,裴央回过神来,伸手捏住邀请函的折角,低声说谢谢。    谢蘅却还没走。    他像是耐心极了,亲自指导她将邀请函握紧些,肌肤相触,他的手指冰冷。末了,谢蘅说:“谢谢你大老远过来,握个手吧?”    =    只是“滴”的一声,电话被接起,魏延的声音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声:“裴老师?”    裴央戴着耳机,正在洗手,“是我。刚才的电话没接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反复搓洗着右手,直到手背发红。    魏延的话依然离不开案子,“聂圆圆醒了,但似乎神志不清,警方没办法给她做口供。——但老邱说,他的印象很深,那天他打算金盆洗手,戴着手套作案,不小心惊动了聂勇的妻子,争执之下把她杀死,之后聂勇出来跟他缠斗,很快却因为发病抽搐着跌倒。他把刀具塞进聂勇手里的时候,聂圆圆开门进来,他们对视,他动了杀人的心。”    可聂圆圆说,“你走吧,人是我爸爸杀的。”    或许是太过慌乱,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坚定,他立即翻窗逃跑。    那个本打算在那天金盆洗手的小偷,发现最终的“凶手”果然不是自己,于是彻彻底底开始草菅人命,此后,他手上一共沾染了五起命案。    按照他的说法:“人命算个球?杀了人不用负责,搞的连亲女儿也告你,你说我精不精?”    双方共同沉默了一会儿,魏延却接着道,“那天我没有跟你说。聂勇坚称自己杀死了他妻子。下周老邱的案子要判了,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聂勇是脱不了身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换了往常,她是会有些许愤怒的。可今天她自顾不暇,于是只是寒暄般笑了一声,“是吗?那天魏警官责备圆圆,原来自己也隐瞒了大事。主犯供认不讳,你逼证人做什么口供呢?”她甚至想说一句敷衍责任的算了吧,可是话到嘴边,她想起聂勇大颗大颗浑浊的泪,却转成一句,“我会尽量问清楚情况的。”    癫痫的父亲,惨死的母亲,明知侄女有可能作伪证还是溺爱的姑姑,明明也许看到凶手,却还坚称父亲杀人的小女儿。    倘使老邱确实没有任何说谎杀人的理由,那么聂勇为什么坚称自己杀人?    “裴老师,聂圆圆在学校有朋友吗?”魏延突然问。    裴央沉默。许久,她轻声道,“我或许算一个吧。”    一个因为癫痫的父亲而饱受羞辱的家庭,作为女儿,她或许也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我的爸爸不是正常人呢?如果他能够消失就好了。    或许也就是这样,在进门后整整近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里,在她发出那声骇人的尖叫前,她也曾有过挣扎。然后,即使一次又一次引导她说出真相,她仍然坚称自己在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手握血刀的父亲。    她想要在失去妈妈以后摆脱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搐倒地,面色青紫、双手像狗一样缩握着的父亲,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杀妻案”的黑暗背景留给她的无休止议论。    “你看,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她以后会不会也——”    或许聂圆圆只是再也承受不住又一次“作伪证”的恶意揣测。    可是聂姑姑的态度又怎么解释?    她挂掉电话,镜子里自己红着眼圈、夹杂着眼下乌黑的样子很是滑稽。    但奇怪的是,即使只是跟魏延这样略有恼火的争论案情,她的心依然平复下来。    打小她就被教育生活很艰难,事实也的确如此,今天尤其如是,特别是谢蘅握住自己手心的时候。她恶毒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又被她艰难地摁熄。    但是魏延还在。  她仅仅只是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就能勉强微笑,完成一个称职观众的使命。    就像那时她把魏延当作溺水时的最后依托一样。    她关掉水龙头,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    魏延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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