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 正如李玑珥所料。父亲大人已经把所有能抹去,都抹干净了。饶是如蒙予白这般行事缜密之人,一连两日也都未能从那卷宗中探出什么。 蒙予白便不得不先行回咸阳城复命,而李玑珥同他一路,午时出发,慢慢悠悠地一边策马一边闲谈。 比起来时心情忐忑,这回程的路上,她可谓是好不惬意。 可谁料想,咸阳城门下,相国府的人却老早在那候着,为首的,就是她的贴身婢女笙儿。她这马儿都没下,就听到笙儿说:“元姑娘,这可了不得了。” 这又有什么了不得了。大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可李玑珥一想,去年到今年,让她糟心的事情,十有七八那都是有关长公子扶苏的。余下的那二三,就是关于长兄李由的。还不都是她思慕于扶苏,而李由又从三川调任回咸阳。这两个变故,简直把她生活搅得一团乱。 想来想去,还是羡慕荷华。她既没有不省心的哥哥,也没个心里记挂的人。这得少了多少忧心事啊。 “嗯,又出什么事了。” 笙儿走到她跟前,又看了看四周,窃窃道:“长……唉,元姑娘,长……” 就知道左不过是这两人的事了。 李玑珥见她吞吞吐吐,接过话头不耐烦道:“长公子又怎么了?” “长公子……他要同王家结亲了。” 什么。 她眼神陡然变了。 蓦然一拉缰绳,也顾不得笙儿阻止,扬鞭往前而去,一路上撞过三四个小摊,七零八散乱做一团,行人避之不及。 马蹄急急,一路往宫门方向而去。 却才拐过一个街角,便被路中的一架马车生生拦下。 她气焰腾然三丈,这也算是碰在刀口上了,马鞭呼啦一下往边上一抽,打在一卖陶器的小摊上,乒铃乓啷碎了一地残渣。那小贩却看她一身华贵,气势傲然,竟也不敢上前讨个说法。 手中马鞭稳稳指着前方的马车。 “谁给你这不长眼的豹子胆了,敢拦我的路,我要你狗命!” 说罢便要一踩马背往前略去。 动作却蓦然僵住。 “哦?” 侍从拨开马车帘子,熟悉的身子从里头慢慢踱出。 她眼猛地瞪大,手下劲不由自主地一扯,拉得马蹄踉跄两下。 “老夫倒要看看,这条命,你是要得了,还是要不了。”李斯负手而立,看着一丈之外,一身少年人装扮的李玑珥。 “无法无天。”他的声音愈加冷了,无形的压迫感之下,她竟连呼吸都瞬间停了,“身份如此贵重,却只会凭借着自己的身份欺压无辜的平民,还敢妄言要打死人。老夫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处事的吗。” “我……”她脸色瞬间有些白了。 而身后的蒙予白追了上来,看到如此一片狼藉的场面,还未来得及向相国行礼,便听到他威严的怒斥。 “目无法纪,枉顾人伦,李玑珥,你实在是放肆至极!”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索性也便是豁出去了,手渐渐握紧,呛声道:“对,我就是放肆。因为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今日就算是您,也休想拦得住我。” “我不拦你,你预备去做什么。” 她毫不退缩,坦坦荡荡道:“我要去见长公子。” 蒙予白却是一愣,看着她固执的侧脸,若有所思。 “你,要去见长公子做什么。” 她捏紧了缰绳,先是垂下了目光,尔后,坚定地抬起,声音高扬:“我要去告诉他,他不能娶王芷衡。如若要娶,他今生今世只能娶我李玑珥!” 父亲大人,你说过的。只要是我想要的,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抢。 繁闹的长街中,空出一块无人敢近。人声鼎沸离她似近非远,而女孩此时此刻倨傲的眼神中迸射而出气薄云天的架势。 李斯的脸色,终于变得一片铁青。 - 相国府中乱作一片。子虚苑内堂外,婢女们都匍匐跪地不敢起身。里头传来骇然的鞭笞声,叩首于地的婢女们相视一眼,莫不是惊慌失措。 李玑珥直挺挺跪在堂中,紧咬着牙,竟是一丝痛呼也未听。而背上三层单衣都被抽得破损,有鲜红的血色渗出。 相国竟然在责打元姑娘。 这可是府中前所未有的事情。 素来是元姑娘最得相国喜爱,是他掌中明珠,日日莫不是小心维护生怕她受半点委屈,故而也养成她孤傲到有些跋扈的性子。 李斯眉头轻皱,手下力气加重,一丈打在她背中。 啪—— 她却是终于没能跪住,往前倒去,双手撑着地面,有汗水从额头流向鼻尖,尔后滴下。 而背上,牵扯到伤口,撕裂一般的痛楚让她撑地的双手都止不住打颤。 “你还不知错。那是陛下亲口认的婚事,你还要去插一手。你究竟还有没有羞耻心,你的自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李斯将染血的长杖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滚到她的面前。 “我知道什么最重要。我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自尊,呵呵……父亲大人,自尊,没有他重要。”又是一滴汗,从她鼻尖低落,她的手似乎要脱力了,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混账东西!”李斯看着她背上浸透出的血迹,知道不能再下重手,否则怕是有性命之忧,心里头怒火腾然,却又不免叹息。 这个孩子,性子也太烈了些。 “那他可说过他中意你?人家两情相悦,是你在这里自作多情。李玑珥,你这是要把我相国府的脸面丢尽吗?” 她挣扎着,用力再正跪住。目视着前方,轻轻地说:“是父亲大人教我的……所欲,必为所得。如若得不到,是争,是抢,也要得到……不要被世俗所局限,也不因艰难而惧怕,因为只有结果……结果最重要……” 她转过头,视线又模糊了一阵,她望着李斯的脸,眼前竟是还有些发黑。 她喜欢那个人。但她不仅仅是想要得到他。王芷衡,她算什么。她能给扶苏什么。 只有她李玑珥,才会是长公子得到天下的助力。 “父亲大人……真的觉得,胡亥要胜过长公子吗。连我都能看明白,胡亥他没有帝王之才!父亲大人如此千方百计,仅仅是为了保全我李氏一族的荣耀……宁愿将赌注压在这样一个无才无德亦无能的人身上,也不愿娶辅佐一个像长公子那样一个有鸿鹄之志的人登上帝位,父亲大人,这一次,是您糊涂了!” 一个耳光扇下。 她一瞬间都听不见李斯的怒斥,只能听到四周一片混沌。 这一巴掌太用力,扇得她倒地后还滚了半圈,脸上火辣辣地疼着,眼前蓦然就是一片黑暗侵来。 长安令,长安……长安君。蒙氏向来独慕长公子的贤德,是扶苏最坚强的后盾。蒙氏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抓相国府的错处,可不就是,父亲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让长公子继任大统吗。 说什么有失体统,道什么纲常法度。 你不中意扶苏,又何须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压我! 意识渐渐涣散了。 隐约中,好像有谁避开自己的满身的伤痛,将自己轻轻抱起。 檀香幽雅,她靠着他的胸膛,感觉到这个怀抱竟是异常温暖,教人无端生出几分贪恋。她伸出手,紧紧揪住他身上的衣物:“好……疼啊……” “嗯,谁叫你这么倔呢。”清浅似空谷溪流的声音,在耳畔模糊地淡去。 他好像抱着她走了很远。 她终于沉沉然昏死过去。 - 再一次醒来,已是一日一夜后的黄昏。近日咸阳城中冬雨阵阵,街口檐下都结了冰棱,地上水洼也凝作冰面,甚是滑脚。短短一日内,长公子定亲的消息便传遍了五湖四海。 李玑珥眼前渐渐清晰,知觉也恢复,感觉到背上火辣辣地疼着。 “昨日夜里你起了高烧,现下倒是好了许多,可莫要再乱动了。” 她不敢侧头过多,只能用余光瞥着一侧素衣白裳的人。他端来了一杯茶,是恰到好处的温热,手轻抬着她的下巴,她本不觉得渴,口一沾水才觉察到喉咙干涩,一下竟是将一杯水饮尽。 “今日是二十几了。”她沙哑着问。 “你只睡了一日,今日二十六。离长公子的婚期还远着呢。” 话刚出口,便见她的眉头便拧成了一团。 “元姑娘。” “嗯?”她眼有不善。 “不知,你可听过一个传言。咸阳城中人人都知的,关于你的传言。”他将杯子放了回去,回过头来斜睨着卧躺在床榻上的她。 “咸阳城关于我的传言可多了,不知岑公子说的哪一桩。”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天色微暗。他如在自家一般,熟稔地去柜中取了火石,点燃了案唯一的一盏灯火。他将之举着,走近至她的榻前。 橘光微暖,将他一身白衣镀成天边的霞光。 “你是相国最宠爱的女儿,是咸阳城中最珍稀的明珠。将来要许配与你的人,非普通皇族,必是大秦将定的储君。” 她一愣,眼神忽的怔忪了。 不是为他说出的话,而是,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瞳眸中,犹如漫漫黑夜里惊起一簇萤光,像极了七年前,初见少年容颜时,篝火旁依稀轮廓。 她蓦然伸手一下扣住他秉烛的手腕,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额头沁出冷汗。 “你……”他似是惊诧。 她忍着疼,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烛火一点点抬高,将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眼渐渐睁大。 为何……为何半年前初次相见时未能发现呢。 这个人的眉目,眼神,简直像极了七年前,在易水河畔深林中,将自己救下的那个少年。 她失措地垂下了手。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疤,凝视了许久,才轻轻道:“你,把这只袖子卷起来。” “什么。”他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清,还是觉得她的话实在是奇怪。 “卷起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向自己的手臂。然后一点点卷起袖子。 手臂上三寸的伤疤,一点点映入眼帘,她的眼眶却猛地一片通红,霎时间好似要落下泪来。 不是……不是扶苏吗。怎么会呢……救她的人,不是扶苏吗。 是啊,她从未看过扶苏的手臂,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笃定,救下自己的人就是长公子呢。 好似失了所有的力气,她头微微一侧,彻底软在榻上。 一滴冰冷的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一次,倒是他将她捉摸不透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的声音极静。 原本打算替她捋好鬓发的手,一下停在她耳畔。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邃而暗沉。 长安君侯府中人,年约二十三四,父亲大人待他如上宾,却将他的存在守得滴水不漏。他看似府们未出,却尽知咸阳城中事。最重要的是,他和长公子的眉眼,是如此地神似。 而她的眼,也一点点抬起。 原来,被记载死于秦齐邯郸一役的成蟜之后,尚在人世。 “你是长安君侯之子,嬴姓,赵氏,子婴君。” 手中的烛火,似是受了风,火光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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