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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三十三年,四月初春。杏花结苞缀在枝梢,春雨淋过后,纷纷含露绽放。    新来的裁衣人来了府上,量好这府中元姑娘的身长鞋长,又捧了三十几种料子,排成三排,任她选了几样。这才摆着好大的排场又从相国府中出去了。    没了几日,新裁好的衣裳便纷纷送入了府邸。    都说元姑娘正是长身量的时分,没隔两月,就要长了半寸。去年九月才缝制的心意,待到开春三四月,便已是不及脚踝。    今年一过,元姑娘便十五了。当行及笄之礼。    她身着新裳,为木槿一样浅浅的粉,裳尾绣着大片初开时素白的杏花。上衣为素帛,却在袖口缀绣上栩栩如生的桃花瓣。映着初暖的春色,举手抬足莫不身姿绰约。    去年还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笙儿,如今看,竟还像比她矮了一丝儿。    府中有一片种满荷莲的小湖。如今荷叶也长得高了。她躺在一方小小轻舟上,枕着手仰躺着,看着清透蔚蓝的天和飘于其中的几丝云翳。    周身是荷叶的碧绿,而上头是遥远的苍穹。每每如此躺着,便觉得天地广袤,人力微茫,心也会不自觉地静下来。    却听一道迎风踏水之声,轻舟一摇,她惊得蓦然起身扶住两侧,才看到另一头徐徐而立的身影,他的足未湿,只是衣袖上沾上了些许湖水,如今正挥了一挥衣袖,将还未融进料子的水抖出去。    “你别动了,这舟本就只能乘一人,仔细翻了去。”她见舟身往那一侧偏得厉害,忍不住说道。同时,还往后靠了靠,平衡一下两端。    “哦。”他慢条斯理地应了声,袖子是不甩了,却抬步往前走。如此一来,又是她这头重了。    明知他是故意为之,她还是不得不也往中间挪了些。    他半蹲而下,打量着她这一身,轻笑:“倒是甚少看你打扮得这般娇俏。”    “公子说笑了。”她却是一见着他,浑身便要不自在起来,只得转过脸看向别处。    “我的这张脸,就让人看着如此碍眼吗。”他嘴角仍带着笑意,“每每教元姑娘看着,都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    “哦,那么,便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人了。”    她脸色微微一变,转向而看着他。    对,像。尤其是眼神。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相像。    而扶苏公子,今年初秋,便要和王芷衡结亲了。她不愿去想这些,现下和过往,她都不想要再去想。    她活了十四年。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他。强夺怕惹他讨厌,服软又怕惹他笑话。时时刻刻都在为他设身处地着想,怕他不懂自己这份心意,又怕他,将自己彻底看穿。    她李玑珥,原来也有如此怯懦逃避的时候。    她的心那么高傲,可一朝思慕,却落得如此卑微。    更重要的是,她自以为和他自小便有的羁绊——这一切的开端,竟然,都是一场谬误。    父亲大人说得对,是她当局者迷,是她自作多情。    “元姑娘。你想要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姻缘呢。”    听闻此话,她顿时又从满头乱绪中抽身而出,这才看清眼前人的眉眼。她刚刚是在看他,却又不是在看他。    期颐白首,死生不负。她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姻缘,她话锋却一转:“公子呢。公子临至相国府,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笑意舒展,环顾周遭快要高过人头的大片荷叶,听着涟漪荡漾之声,道:“呵。我来你府中半年有余,日日夜夜,却只见元姑娘满心满意都将心思放在那长公子身上,好似是丝毫不在意,我想要什么。如若元姑娘打一开始,能把放在长公子身上的心思,挪一半在我身上。以你的聪慧,怎么会看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呢。”    鱼儿上浮,触碰到了水面,又一个摆尾潜入水底。触起的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波纹交叠,水面的倒影愈加迷离不清。    “既是与父亲大人共谋,不论是公子所求为何,元儿都不便也不必干预过甚。”她余光,又望见自己手背上的伤疤,道,“公子同元儿,尚且有旧恩未清,来日但凡公子有所求,只要我能做到,必应公子。”    她起身,握住舟侧的水浆,欲滑向岸边。    “那么。”    他声未扬,入耳却清晰:“若我与相国所谋,是让长公子永远也成不了储君,你也能承诺,永不干预吗。”    他缓缓抬眸,对上她俯瞰着自己的目光,感受到了她眼中的惶然。    手中的桨不自觉松落,他眼光未转,伸手稳稳接住,复而举起,再放回她的手中。    -    五月春深,她已经有许久许久,都没见过荷华了。奇怪的是,这几个月来,荷华竟也从未找过她。    于是便趁着风暖天清,她也未提前告知,扣响了长兄府上的门扉。    未曾想,下人见到她,皆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她心生不安,即刻便问道:“公主呢。”    在园子里见到了荷华,李玑珥这颗心才定下来。瞧着荷华的模样,倒是同半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想想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心伤,怕是就算和她讲,她也是听不懂的。果真,荷华这样不知世事的,才是真的好福气。    “元姐姐……你,你怎么来了。”荷华却惊得,手中的花枝一下落在地上,碎了一地花瓣。    “怎么,你不来寻我便罢了,我来了,你倒还这么不情愿的模样。”李玑珥如今高出荷华半个头有余,嘴角一勾,上前去未她将发髻上的绿叶拿下,“你倒是……”    悠然的话戛然而止。    荷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往后看,果真看到肚子微隆,在不远处正欲离开的岑千秋。    李玑珥看着她的肚子,瞬间脸便阴沉下来。踩着地上的花枝凛然往前而去。    “元姐姐!”荷华一下拖住她,带着哭腔,说:“不要……”    “荷华!”李玑珥顺势抓住她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    荷华红着眼睛,只是拼命地摇头。    ——荷华,你听我说,你……仔仔细细地,听我说,可好。    ——此事……绝对,绝对,不能让我的妹妹,李玑珥知道。    她看着现在满脸慌张的荷华,又看到远处,被她凛然气势所震,吓得几乎跌在地上的岑千秋,皱着眉头,问:“好,我只问你一件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长兄的。”    荷华不敢答。    李玑珥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荷华,你是一位公主。”她看着荷华紧紧揪住自己衣袖的那一双手,然后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下,“所谓公主,便是掌生杀之权,位极万人之上的人。”    “不……元姐姐,她是由哥哥喜欢的人……在我嫁给他之前,他就喜欢她了……她没有错,你杀了她,由哥哥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元姐姐……我求你……”荷华再一次用力地揪住她,一下跌在地上,说,“我没有关系啊……我,我又不爱他,他喜欢谁,他要纳几个妾,我都不在乎的……元姐姐,我说过,我说过的……”    “我未曾想过要嫁一个爱我的,只要……只要不伤害我,便是足以。”她指节泛青,声音哽咽,“元姐姐……我虽贵为一国公主,但我,没有权力苛求人心啊。”    这一句话,却好似是在抨击李玑珥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荷华,目光烁然地望着她。    “你撒谎。”    李玑珥伸出手,用冰冷的指腹为她擦去泪痕,说:“荷华,你和我长兄一样,不擅长说谎。你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吗。”    荷华一怔。    她的眸光愈加冰寒:“为什么要哭。如果你不爱他,那,为什么要哭。”    “荷华,你是从什么时候……”她未能完全说出口,但荷华,大抵也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荷华无力地垂下手,她看着李玑珥此时此刻的目光,虽是很可怕,但是……但是却在为她而心疼,为她而不平。    果然,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根本瞒不住。    因为元姐姐这样的人,太难欺骗了。除非,除非永远不再见她。不然,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荷华立刻朝身侧的婢女使眼色,李玑珥却眼光流转,立下喝道:“谁敢去给李由通风报信,即刻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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