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相国府。 雪末随风入窗,寒风迎面而来灌入衣领长袖,吹动已然花白的须发,他却似不觉得冷。 秦王政十九年,秋末。秦赵之战已经绵延数年,终于在那一日攻下了邯郸。而他已经有孕七月有余的妻子伶芫被赵国流窜出都城的皇族掳走,生死未知。是长安君成蟜为他救回了她。 回到邯郸时候,伶芫便已腹痛不止,疼到几度昏厥。让随军的御医诊治,都说已无力回天,唯有这孩子,兴许可保上一保。 伶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为他生下了这个女儿。 李斯永远忘不了,她浑身是血地抱着这个孩子,要他看一看她生得可是秀气时,犹然微勾的嘴角。 那时候的元儿未足月而生,瘦瘦小小又一脸青紫,实在是算不得好看。李斯握上伶芫的手腕,感受到她愈加微弱的脉搏。 “伶芫,若我终有一日我功名垂成,我定让由儿和这个孩子,位极万万人之上。” 她抬起手,他顺势放开她的手腕。她指尖染血触及他的眉眼,万般眷恋似地拂过,在他眉梢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琥珀色的瞳眸中,光芒渐暗。 眼角滑下一颗泪。 “你终究,从未真的爱过我……”她声音极轻,说出的话却让他整个人怔在当下,“我都快死了……你许诺我的,依旧是娶我时说的这些。” “你知道的,我要的不……不是这些。”她话说得越来越吃力,眼前开始蔓延出一片片黑暗,他近在咫尺面容,她却难看得真切。 “伶芫。”他眉头皱起,再一次紧紧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冰冷的手心一片滑腻,心中便万般苍凉。 “我不要你……许诺给他们无尽的富贵,也不愿你教他们,所谓的机关算计。若真有那么一日,我盼着你能用手中权势,守住我们的一双子女,让他们毫无牵绊地去寻得真正……死生不负的姻缘。再不走上我们的旧路……”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轻。 “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不再让我的孩子……再如你我,得此一生之憾……”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他而立之年的模样。他告诉她,这是一个风起云涌的世道,有能有志者,必将得到睥睨天下的权势。 那时候他眼底熊熊燃起的烈焰,似是要将这四海焚尽一般炽热。 那时候,伶芫便看出来了,纵然出生贫寒,但这个人,不是会被平庸束缚一生的鸟雀。 他是一直断崖旁的鹰,如若万丈深渊不能将他毁灭。 他必终将翱翔于九天之上。 “也许终有一日,你会后悔……后悔你曾经的决定,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明白男儿志在四方,她明白人心深处的追求与信仰。 但欲得,必将有失。 “此话……是何意?”李斯却未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咳咳……”她无力地咳嗽着,咳出一大片乌黑的血,染污他锦绣衣袂,“就如……今日你……你救不了我……你也终将……救不了她……” 眼前尽暗。李斯握着她的手,只感觉越来越沉。她的头终于缓缓一侧,脉搏尽无。 她怀中的孩子,咿呀叫唤了一声。 一晃眼,伶芫也死了十六年了。 同样清冷的风,吹散一腔思绪。他将窗轻轻掩上,垂眸看到须发竟是多半都白了。 人越是老了,便越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来。 是非对错,这数十年春秋里的爱恨纠葛,又岂是一两句话所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呢。 伶芫至死都在幽怨着,他又何尝真的不明白。只是但有些路,一旦踏上了,便再也退不得一寸。 年轻时,他以为自己算尽天下人心,笑看世人懵懂痴傻,看不穿个中乾坤。 后来过了多少年,四海烽火不熄,王侯将相挥旗一下,便是尸骨成山哀鸿遍野。他踩着锋利的刀刃与森森的白骨踏上征途,走出了那样远。 蓦然回首,才知,早是孤身一人。 为何近日里,似是总是想旧事想得入神呢。 李斯自己也不大明白。只是,他的元儿长大了,眉眼相貌越来越似当年的伶芫,于是她曾说过的话好像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总是在午夜梦回时绕梁不散。 而子婴。 李斯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且不仅是谋虑缜密手段果决,就连他的眼神,都和当年而立之年的自己—— 惊人地相似。 正当又想得深了的时候。陡然闻见一丝血腥气,手摸上腰侧的剑柄,目光凛然地扫过珠帘后的内屋。 正放缓了步子,往里头走了不到两步,便看到一双沾着血的手拨开了珠帘。 “相国。” 李斯触着剑柄的手放下,忙地往前而去,越过层层珠帘与纱幔,看到倚靠在墙壁上,子婴衣衫被划破数道口子,左手紧紧捂着右手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指缝里还在不断渗出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的嘴角有些干涸的血迹,但神色却一如往常平淡。 “没有追到相国府。在咸阳城外甩开那些人,还费了些周折。”子婴走到桌前,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而左手一松开,右手小臂上的伤口便血流更甚。 只得喝完了再摁着。 “便不该由你亲自去。”李斯蹙眉长叹,此情此景,又不能明里喊了郎中来看,正当他思忖时,便听到子婴开口,因他重伤实在不便在府中走动,还望相国能出面差人去他的屋中取一些东西来。 四盏烛火同燃与案,子婴将针往烛火上烧了烧,便用左手仔细缝着手上的伤口。 李斯看着那伤口的模样,惊呼道:“那些人身手竟是这样好,竟伤及了你的手筋。” 这若是不好好将养着,怕是日后拿剑都有不便了。 子婴额头上沁出冷汗,仔细缝着,双手都禁不住有些微微发颤,待到缝好了,才喝了一口酒,尽数喷在伤口上,又疼得两眼发白了许久。 “这个,是您女儿划的。”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想必痛极了,也耗了许多心神。 元儿?李斯又一惊。 “你遇着她了?她不在府中吗?” 提到这个,子婴眸色不由得又暗了几分。 “她护送着长公子,往北境去了。” 李斯想着,觉得今日之事实在蹊跷得很,再问道:“那她可与那些人交手?” “没有。她离开后,他们才追上我。”子婴取出木盒中的素布,将手臂一层层缠绕起,“陛下派了蒙予白暗中看护扶苏,其实这一路想要下手,也不容易。” 李斯眉头始终未舒。 “那你,此番可是探到了什么。” 见子婴摇头,李斯心一沉。 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质地清寒却触手生温的玉牌来:“不过,我顺势从她那儿,将这个拿了回来。” 长安歃白令。 她既是要送扶苏去往北境,带着这个东西可不行。回头给蒙家人看到了,又得是好一番纠缠。 只是不知,等她发觉身上玉牌在交手时被偷了,又会是对他如何愤懑。 “这可就真的是怪哉。怎的就能如此滴水不漏,半点空隙也寻不到。” “但我确认了一事,那个人,的确也在咸阳,并且那个人,是在咸阳宫城中。”子婴解下衣裳,一边处理着余下的伤口,一边道,“若非被我勘破了这一点,也不至于追了我都三四十里还半点不松口。” 李斯眼中精光一闪,尔后微微眯起。 “公子的意思是,手持长安歃玄令之人,竟然是宫里人,此人极有可能就在陛下身边侍奉左右,甚至有可能,和皇族沾亲带故。” “长安令中,素来便是以玄白二令为尊。但歃玄令职能还在歃白令之上,故而即便子婴握有歃白令多年,想要追查出手持歃玄令者,也是万般不易。但是反过来就要容易许多。”子婴处理好几处伤口,入了室内,换上新的衣物。 李斯又陷入了深思。子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虽不知对方是何人,但对方怕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 子婴坐于案上,铺纸研磨,以左手执笔,写出一张方子来交于李斯。要他派个不识字的去药材铺里抓了来。 “蒙毅从来都是这么个性子,直来直往地半点弯也拐不得,被人当刀子使也不知。”李斯摇了摇头,如同叹息,“匆匆将岑氏尽数灭口,却也断了那歃玄令的线索。到头来,不过也是聊以自保罢了。” “兴许连我们会赶在蒙家追查到岑氏之前,就将岑氏尽数灭口这一事,也在那人的意料之中呢。”子婴再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好生一番算计,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净。” 此话说得如此轻松,但听了,却让人心口压了千斤重石一般。 当真是前狼后虎,半步错不得的时分。 陛下将扶苏遣往了北境去,蒙恬手握三十万重兵,若是此时想要在咸阳城中起什么乱,日后恐成大患。 莫要看平日里李斯受尽宠信,陛下对其从来是言听计从,莫不都是一句“朕以为,李卿所言甚是。” 实际上陛下防他,倒是防得死死的。 “还有相国的那位小女儿,名不虚传,果真是揣着天大的脾气呢。”子婴只要再想想那时的场景,便觉得实在是头疼得紧。 本就是怕节外生枝,才想着法子想要将她拉回正道上来。这一下失了准头,反倒像是让她彻底地站到扶苏那一边去了。 脾气大也就罢了,心眼还多。 只怕李玑珥本人,还会是个了不得的变数。 但一想到李玑珥的事情,子婴不知为何,眼前挥之不去她握着扶苏的手,浑身颤抖着泪眼婆娑的模样。 元儿这个性子,李斯也是清楚的。当初自己给宠出的一身骄纵,到如今,竟成了自己的难题。 子婴知道,李相国的这个小女儿长得像极了他的亡妻,在他心底的分量不言而喻。 “我再休养三日,便动身去北境。” “去北境作什么。” 子婴默了一小会,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才道:“去想个法子,将元儿接回来。” “公子想得简单了,依老夫看,她是不会和你回来的。”李斯摇了摇头,看着他的手臂道,“且公子这伤,怎么的,也得先休养半个月再言其它。” “半个月?”子婴瞥了一眼伤手上的伤口,隐隐地还有血透出斑斑点点的痕迹,“要真等上半个月,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说这句话时,倒不是想着扶苏。而是另一个人,蒙予白。 子婴最擅的,便是窥探人心。 他不是第一次见蒙予白,但如此直接打照面倒是头一回,匆匆不过半刻。他这个人一如传闻沉默寡言,待人也冷淡。但也有着武将天生的气势与风骨,陛下命他看顾扶苏,但当扶苏遇刺时,只要未危及性命也不曾急迫地出手,而是先观望追随,如此看来,还是个沉得住气的。 只是,他看李玑珥的眼神。 “相国对那蒙少府,可有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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