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予白,蒙恬第四子,也是他最出色的儿子。是个能干大事的,但为人本分得很,没几分野心。”李斯望了子婴一眼,问,“你可和他交了手,他的身手,可也是咸阳城年轻辈中拔尖的。他今年也才二十三岁,和元儿倒是有几分交情,毕竟也是自幼认得的。” “嗯。” 倒的确是个安分的。既是自小便认得,怕是这份心思也揣着许久了。 她倒像是半点也不知。 - 上郡与北地边界处的山脉下,蒙予白捉了几只野物烤着。虽说三月开春,可他们一直往北走,倒是越来越冷了。他拿着木棍将篝火拨弄着,让火势大些。 长公子一直靠着树干安睡。李玑珥靠在一侧半个人高的石头旁,卷着手臂望着火光发怔。 “你可和他过招了。”她冷不丁地问这么一句,蒙予白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想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 “没有。”蒙予白取下烤的兔子肉,闻了闻,将匕首刺入看了看里头,还有些微红的血肉,便再插回篝火旁继续烤,“我看他右手伤得不轻,否则也不会左手执剑。他无意多作周旋,我也忧心你和长公子安危,故而未能交手。” “如果是你,肯定可以杀了他的。”李玑珥看着他,眼中映着窜动的火光,蒙予白看到她这样的眼神,神色似是犹豫了几分。 还是忍不住说道:“元儿,整日里喊打喊杀的,也实在戾气过重,你……” 她豁然而起,竟然似不愿再听他说话。 “蒙予白,你不是还被陛下禁足着吗。”她忽地问道,语气里有几分古怪。 为何他能出现得那样刚好。 她眉头渐蹙。 “陛下怀疑他了,怀疑相国府是不是。”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望着蒙予白,“你在跟踪他。” 这几句话里,似是还折射着别的东西。蒙予白思虑也十分缜密,立刻便反问道:“那个人是你们相国府的。他是来追杀长公子的?” 李玑珥自觉失言了。不敢再贸然说话。面对蒙予白这样的人果真还是得多留个心眼,万不可太过直言。 但蒙予白此言的意思,便是他不是追着子婴公子来的。那他截下那刀刃截得那样及时,总归不会是凑巧吧。 那他,是追着长公子来的。 蒙予白这个人,李玑珥还算是了解七八分的。若不是陛下授意,他是不会如此违逆地出府出城的。可若是陛下授意,为何,陛下要命蒙予白暗自跟着长公子呢。 蒙予白见她眼底光几番流转,也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说快了。 元儿是个脑子转得极快的人,最擅长抓话里的漏洞。 一时间,两个人各有思虑,竟是都沉默了。 “将长公子送至北境后,你预备如何。”篝火旁的兔子烤得熟透了。蒙予白将外壳过脆的部分剥开,才递给了她,顺势问道。 李玑珥倒是还没想过这个,这下把她给问倒了。 想必她所作所为,父亲大人已经全然知晓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父亲从来都不予半分容忍的。只怕她再回相国府,又要被打得半死了。 “我不知道。”李玑珥如实说道。 篝火里火星炸裂,噼啪一声溅出小火种来,滚动几尺后熄灭。 “你在北境待着也不是不可,只扮作普通炊饮丫头便是,本就没几个人认得你,你只不要和我父亲打了照面便是。”蒙予白轻轻说道,望着篝火竟是不敢去看她此刻的眼神,听不到她回音,又默了许久,“长公子是一定不会揭穿你的,我也不会。如果你实在怕了回咸阳城,我可以替你安排好……” 余光还是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却看到她头微低着,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篝火里又噼啪一声响起。 蒙予白却又好似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拨弄篝火的木棍,解下脖子上的束绳,将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 一回头,却看到披着李玑珥披风,倚靠着树干的长公子眼眸定在他身上。 他的手一僵,缩了回来,退回到篝火旁。 “长公子,可否要吃些东西。” 扶苏瞥了一眼李玑珥,又看着蒙予白,然后才说:“先不必了。蒙少府辛苦了,扶苏替你看一会儿,你也先小憩片刻吧。” “谢过公子体恤,予白不困。今夜一过,越了这座山,便是上郡境内。我已书信与家父,到那儿自会有人接应,届时便可在驿站歇息。” 扶苏看了身上的披风。 思忖了片刻,还是说道:“元姑娘不能留在上郡。” 蒙予白看向扶苏。 “她是李相国的女儿,但凡在皇城任职过的武将,怕是都记得她的长相,能认出她的绝非只有蒙恬大将军。她想安稳藏在上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蒙少府此事许是想得还没有那般周全。” 蒙予白起身,去拿了些柴火来添置。坐在篝火旁默了许久。 然后才说:“可回了咸阳城,她的日子只怕也会更难过。” “你是说李相国?”扶苏摇摇头,“她终归是他女儿。” “予白说的,是陛下。” 扶苏一愣。 予白抬眸,望着扶苏,道:“陛下对公子,可谓是怜子心至深至苦了。” 转眸,望着石头边已沉沉睡去的女孩恬静的容颜,神色一黯:“予白希望,若是将来有一日,长公子得了天下,能善待于她。” 扶苏眉头愈蹙愈紧,往篝火边走了来,在蒙予白身侧蹲下:“我?得天下?蒙少府,我已被父皇流放至如此极北之境,许是一生再回不得咸阳,蒙少府如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蒙予白转过头,看着扶苏,双手平举至齐眉,俯身行了一礼:“陛下知有人要害长公子,才顺势遣了您来此北境,为了,是让我蒙家能护您无虞。” 扶苏的眼睁大,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事来。 “陛下自始至终,心里都是将长公子看得最重的。”他起了身,看着扶苏字字铿锵道,“长公子可知,自长公子出咸阳城起,予白便一直暗中保护着公子。这也都是陛下的旨意。” 他的面色渐渐发白,几番欲语,却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他是最不受陛下待见的公子。常年奔波于咸阳城外,尽做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在他的记忆中,幼年时分母妃还受宠时,父皇时常将他抱在怀中逗弄,但好景不长。不出三年,母妃被囚锁于问心台,终年不得母子再见。母妃从此受尽了陛下冷落,而他,好像也被陛下遗忘了。 唯有一次,秦王政十八年。父皇将母妃囚锁于问心台整整九年,只在那个深夜里去见过她一次。 而那一夜,问心台起了大火。 母妃的脸上,被灼烧出一道可怕的伤疤,曾令七国称为绝色的容颜,就此消隐于世。 一年后,母妃生下荷华,在清冷的深冬里,殁于刺骨的湖水。 而母妃死后,父皇好似更不喜欢他了。 他对相国李斯的严苛律法推行加以阻挠,便被当中施以鞭笞之刑。他为灾荒之民请薄赋税,在殿前跪了整整一日,父皇也不愿听他一言。 唯有一事。父皇全了他的心意。那便是同意了他和芷衡的婚事。 父皇素来宠爱十八公子胡亥,这是唯一的一次,他与胡亥争着什么,父皇许给了他而不是他的十八弟。 就连这一次焚书坑儒之事,饶是他受尽了苦楚,如何地遍体鳞伤,也换不得他半点怜惜。 蒙予白如何会说,陛下怜子之心,尽是为他。 扶苏苍白着一张脸,眸色愈加晦暗。 “长公子可以不信,其实开始,予白也是不能理解的。直到陛下前几日将予白密诏入宫,命予白一定要沿途护住长公子。”蒙予白面色肃然,道,“但陛下做的一切,的确都是为了长公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扶苏连连摇头,踉跄了两步,“蒙少府,你不明白,我看到过……我看到过的。” “看到什么?” 扶苏眼眶发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秦王政十八年,问心台大火的那一夜。 那年,十二岁未满的扶苏,不记得自己已经是第几次潜入问心台,只为能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母妃娘娘。 但他未能想到,父皇会来。 娘亲将他藏在屏风后的暗柜里,他听到外头动静极大,便推开了一丝缝,看到缝隙中火光四起,浓烟呛人,他用力捂住口鼻,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扫落一地的烛台点着了飘扬的帷幔,扶苏看到焰火绰约里,父皇紧紧地掐住了母妃的脖子。 “你真的以为,孤不会杀你?孤知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彼时父皇阴狠的话,如今仍旧能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扶苏一直都以为,他不得陛下喜欢,都是因为他的母妃。 “家父曾对予白说过一句话。虽然予白也不甚明白个中含义。”蒙予白看到扶苏几番变化的神色,知道他大抵是想起了自尽深宫的芈姬娘娘。 “什么话。” 蒙予白抬眸望着扶苏,一字一句道。 “陛下之子十余,但唯有长公子,是当年芈姬所生。” 提到了他的娘亲。扶苏却好似被戳到了心口最痛的一道伤口。他的眼眶渐渐发红,看着蒙予白始终淡薄的面色,诘问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心里是看重我母妃的。” “予白的意思是……” “他若当真看重,如何会将她锁于湫水湖心,囚禁至死。”扶苏眉眼颤动,竟是有一颗滚烫的眼泪垂落于地,“那是十年啊,三千多个日夜轮回,蒙予白,你不会明白的。我的母妃,这世间最温柔良善的女子,却是如何在那一方亭榭中,耗尽孤苦的一生。” 到头来,也不过是用死亡,才得解脱。 蒙予白眉头紧蹙着。 扶苏三岁那年,第一个字是母妃握着他的手,教会他写。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偷偷潜入问心台,母妃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眼角却落下了晶莹的眼泪。 蒙予白竟然说,父皇心中有她。 扶苏笑着摇头,眼眸通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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